第五十三章
“哒哒”、“哒哒”……马蹄声伴随着雨声，在黑夜里响起。
马蹄踩进泥水里，激起水花。
水花飞溅中，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马上人个个矫健雄壮，英姿飒爽，踏水而来，转瞬即至。约有百八十人，每个人身上披蓑衣，背弓/弩，腰上挂个木牌，青禾眼尖，认得那木牌是之前在街上救喧荷时，在地痞身上看见过，脱口而出：“血杀会！”
血杀会的人来了。
青禾中了蛊，龙戟受了伤，俩人不知道能撑多久。
对方带了弩/箭，万箭齐发之下，龙戟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逃不了。
“阿戟……”青禾虚弱地开口。
“嗯？”
“如果今天死在这，你后悔么？”
“老子做事从来不后悔。”龙戟握紧了手中的刀，雨幕中血杀会的人渐渐接近，龙戟一勒缰绳，冲出大门口，同时回道，“你相信我吗？”
“相信，比相信我自己还要相信。”
“那就别担心，我在。”
青禾的回答是搂紧了龙戟的腰。
他杀了太多人，分不清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整个人不仅沾了血又淋了雨，浑身上下湿哒哒的，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血水和雨水混合的腥味，青禾搂着他的腰，触手冰凉，感受到手掌心肌肉的鼓起，心一下子就踏实了。
原来有人依靠的感觉这么好。
什么都不必去操心，只需要跟着这个男人走就好了。
他要去天涯，就跟着去天涯，他要去海角，就跟着去海角，他要是打得过成功救出自己，自己就跟他成婚，他要是打不过，死在这，自己也陪着。什么都不用想，想什么都多余，只要相信。有这个人在，天塌不了。有这个人在，青禾就可以做小女人。
青禾把脸贴在龙戟淋雨冰冷的后背上，满足地闭上了眼。
才发现自己内心是多么渴望有一个男人像龙戟这样。
无论在原来的世界还是现在这个，青禾永远是一副女强人女汉子的样子。她独自照顾弟弟，她读军校进了部队，她枪杀毒贩立功，她独自来到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人活得有声有色，她是一个比男人还强悍的女人，她觉得没有什么能打倒她，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什么决定都不去做一门心思地相信别人，直到此刻。
龙戟的身躯很高大，肩膀也够宽，迎面而来的风雨都被他挡住了。青禾趴在他背上，听着呼啸而过的风声，闻到无孔不入的血的味道，感受脸颊接触的凉意，慢慢闭上了眼。
深夜，冷雨，鲜血，骏马，飞驰，长刀，青禾抱着龙戟的腰。
真好。
青禾想。
就这样吧。
青禾想。
真希望可以一直这样抱着你，躲在你背后，什么事都交给你。
我们永远在一起吧，阿戟。
我是真心真意想嫁给你，无关龙三爷的命令。
如果这世上有神灵，穆青禾祈求满天诸佛，所有神灵，能够保佑龙戟长命百岁，子孙绵延，多福多寿，一生无忧。
这样想着的穆青禾，没有一丝惧怕，只觉安心。
忽听得远处又传来一股人马呼喝之声，青禾睁开眼睛，看见一伙人，戴头盔，着轻甲，背箭囊，斜挎腰刀，左臂绑红巾，军容整肃，迅速接近。
为首二人在雨幕中渐渐显现，青禾瞪大了眼去看，竟是阮英和赵重甲。
阮英边跑边喊：“将军快走！我们殿后！”
龙戟勒转马头，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问：“你们怎么来了？”
说话的工夫，阮英更近了：“军师叫我们来的。”仰天大笑，“将军太不够意思，当初说好同生共死，怎地今日一人独闯龙潭？”
紧随其后的赵重甲笑道：“将军这是重色轻友了！”
血杀会的人渐渐围拢。
一旦合围，就很难再逃出去。
龙家军识得厉害，个个催马，玩命地跑过来相救，阮英边跑边叫：“往城东沈家祠堂走！沿途都有我们的人！”
阮英说的是一句暗语，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叫龙戟往城西徐相祠堂走。前任丞相徐衍之死后，徐相祠堂被废弃，龙家军素来与徐衍之交好，在徐相未死前，龙三爷曾叫心腹之人在徐相祠堂里挖了地道，可以直通城外的商阜坡。顾敬法把这个秘密通道告诉阮英，阮英早叫人守护在沿途各个路口，以作接应。阮英一提徐相祠堂，龙戟就明白阮英的意思是从徐相祠堂的地道回商阜坡。
龙戟精神一振，再不多言，抱一抱拳，用不着说谢，带着青禾一阵风般跑下去了。
雨似乎变小了。
却有了雷声。
“轰隆隆……”，从天的这一头，滚到那一头，震得人耳朵里全是轰鸣之声，天神蛰伏了大半个秋天，抓住秋天的尾巴，最后一次震怒，向愚蠢的子民怒火滔天地显示天地间的自然神力。
龙戟骑马跑着，身后追着血杀会，龙家军的兄弟追在最后。
很快，龙家军追上血杀会，两方人马展开激烈交战，箭矢射得密不透风，不停有人从马上栽倒，被乱蹄践踏成肉泥。离得近了，收起弓箭，短兵相接，搅成一团，打得难解难分。雷雨声、战马长嘶声、兵器交击声，喊杀声……汇聚成一股响亮的声浪，将人席卷进去。每个身处于声浪之中的人都身不由己地被挟裹着、推拒着、翻滚着，在人的海洋里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在轰鸣的雷声中喊得声嘶力竭，在倾盆大雨中奋力拼杀。
各式各样的兵刃斩下去，血肉之躯崩出伤口，鲜血如喷泉般涌出，死尸伴随着雷声倒下，砸在地上激起水花，大雨浇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尸体上。
血流成河。
龙戟不去理会这些，只顾带着青禾猛跑。
偶尔有追上的敌人，没等到身前，已被龙家军的兄弟射杀。
果如阮英所说，沿途皆有龙家军的兄弟保护。
跑着跑着，也不知跑了多久，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大雨遮住视线，雷声扰乱心绪，龙戟抹去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停在一个分岔路口。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后面血杀会的人飞驰而来，正抬起手里的弓箭瞄准。
龙戟第一个念头是：拨转马头，让那人射中自己也不要射青禾。
正在这时，从街拐角射过来一支箭，“嗖”一声，正中追兵后心。那人呼喊都没有发出，一下从马上栽倒，气绝身亡。
射箭的人从长街的一头冒出来，左臂绑着龙家军的标志红巾，对龙戟道：“走左边！”
龙戟眼尖认出来者：“萧德兴！你也来了？”
急忙勒马向左边道路行去。
萧德兴道：“穆参将怎么样？”
龙戟边走边叫后面的人：“喂？”
青禾没反应。
龙戟晃动肩膀，肩上的人依然没反应，龙戟立刻回头去看，叫道：“喂！”
青禾闭着眼睛，夜幕下看不出脸色如何。
龙戟大急，这一路过来吃了多少苦都不必说，好不容易救青禾出了燕子楼，难道青禾却挺不住出事了？
这个可能一浮现于脑海，龙戟就懵了，“嗡”地一声，什么都无法思考，气沉丹田大喝一声：“穆青禾！”
只见青禾幽幽睁开双目，眼神茫然，带有倦意：“叫我干嘛？吃饭了？到家了？”缓慢地从龙戟肩上抬起头来，睁着迷茫的眼睛。
“吃……吃什么饭！”龙戟都快吓死了，“刚才叫你你不出声！”
“我睡着了啊。”
龙戟服了。
瓢泼大雨，电闪雷鸣，诸敌环伺，危机四伏，骑马颠簸，未脱险境，这种情况下，青禾睡着了。
龙戟什么都不再说，奔着萧德兴指点的左边小路跑下去。
跑了一阵，不时见到龙家军的弟兄，经过他们的帮助和指引，龙戟带着青禾一路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徐相祠堂。
自从徐相获罪问斩后，祠堂无人打理，荒废已久，有乌鸦在屋檐下筑巢，嘎嘎地叫着，发出十分难听的声音。年久失修，两扇门板半开，吱吱嘎嘎地随风摇晃，好像马上就会掉下去。窗纸都没了，窗帘还在，飘飘荡荡，更添几分鬼气。整座祠堂显得阴森，恐怖，潮湿，像什么怪兽，张开大嘴，在雨夜里准备择人而噬。偶尔闪电，照亮祠堂里供奉的不知什么神佛，面貌狰狞，手持重戟，肃立当中。从破烂的门和窗向里看去，什么都看不清，因为未知，更显得渗人。
龙戟翻身下马。
青禾眼睛半睁半闭，似乎又快睡着的样子。
龙戟把她抱下马来。
触手火热。
热得龙戟心惊胆战：她毒发了。
而他甚至不知她中了什么毒。
或许她刚刚在马上也不是睡着，应该是昏过去了。
龙戟心里一痛，恨不得替她受苦。
暗地里把牙都咬碎了：一定要救她！
横抱起青禾，就要往里走。
走到门口，却停下脚步。
乌鸦见到有人要闯进自己地盘，大声叫着，扑腾着翅膀，飞来飞去，不愿去外面淋雨，在龙戟头上盘旋。
在吵闹的乌鸦聒噪声中，龙戟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声响。
“轰……”一个巨雷，炸在耳边。
雨小了，风更大。
祠堂的门拼命摇着。
窗帘使劲飘着。
龙戟站在门口，没进去。
面色凝重。
里面有一个人在，从呼吸的频率来判断，应该是个武功不输自己的绝顶高手。
龙戟的心提了起来，将呼吸放轻，一手搂着青禾的腿向上提了提。
里面的人显然也知道有人来了。
几步从屋里走出，踢开摇晃的门板，一跃而出。
于是龙戟看清了。
他穿着一件白色对襟长褂，头上戴了斗笠，看不到面容。腰间随随便便插着一把铁剑，背上还背了一把木剑。他站在那，就像一棵沙漠中的白杨树，挺拔、潇洒，又像冬天的梅花，清秀、淡雅、高洁。
他跟龙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男人。龙戟如果是太阳，他就像月亮；龙戟如果是暖春，他就是寒秋；龙戟是一座山峰，有棱有角，陡峭险峻，他则是一条溪流，潺潺流水，清澈平静；龙戟若伤心了想哭就哭，他即便难过也是压抑着不让人看出来；龙戟若笑就张大嘴仰天大笑，他若笑则是微眯双眸微翘菱唇，什么都是微微的。可他跟龙戟又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他们都内心善良，比如他们都武功高强，比如他们都认识穆青禾。
龙戟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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