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第二卷第六十三章

　　这一天太阳照常升起，照亮春予城墙上厮杀的龙家军和守军的身影。酷暑，天热得像着了火，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人总是难免汗流浃背，龙家军流的却不是汗，而是鲜红鲜红的血。

　　南城墙经过三天两夜的厮杀，青色的城砖被鲜血染红，呈现出一种凝重的暗红色。守军的血比龙家军流的更多，顺着城墙砖缝向下淌。

　　攀上城头的龙家军士卒身手远远好于普通士兵，他们在彭宫的带领下列成队阵，齐声怒喝“报仇”，将长矛或长槊急刺，配合默契，迅速刺翻距离自己最近的敌军。

　　转眼间，城头上手持长矛的守军倒下了一半，另一半在龙家军的追杀下不住后退。

　　龙家军顺着被彭宫开辟出的道路，源源不绝从后涌上。守军顾此失彼，陆季忠无法再冷静，上蹿下跳，急命手下去堵住龙家军，仍然难以抵挡龙家军不要命的攻势。

　　彭宫杀得性起，壮如猛虎下山。手中长/刺/入一人肋骨之中一时拔不出来，战场上哪能容空，彭宫当机立断撤枪，从背后抽出一把马槊来，用马槊代替了长>

　　所谓马槊，便是稍长的长矛，是马上骑兵的利器，优点是利于砍杀，缺点是不够灵活，敢在步下用马槊的人武艺都不一般。彭宫拿了马槊，比长的威力更大，横向一挥，砍开敌人薄弱的铠甲，把两具尸体推下了城墙。后面的龙家军跟着彭宫扑上去，互相配合着拼命杀敌。

　　敌人太多，彭宫杀不过来，只在城墙处流连，没有命人下去清除堵住南城门的砂石。

　　方乾清在外看得清楚，知道彭宫无暇分/身，命令青禾在城外指挥，自己领着一众亲兵爬上了云梯，准备去开南门。

　　守军见到敌方主帅亲自登场，如临大敌，将粮袋纷纷砸下。青禾在后方用弓箭掩护方乾清。

　　方乾清背上背着长柄单刃陌刀，手脚并用攀到云梯尽头，左手一撑，借力一跳，跳入城墙内，人未落地，右手已把陌刀从背上抽出，横向一挥，带起一蓬血雨，飘飘洒洒映着璀璨的阳光滴落下来。

　　在漫天血雨中，方乾清冲了上去。

　　他一杀入人群，血雨便迅速变大，鲜血像喷泉一样从敌人脖颈、胸膛、小腹等各处涌出，方乾清走过之地，皆是一片血红。

　　阮英、萧德兴、郑大、郑二等亲兵也紧跟着翻上城墙，牢牢跟住方乾清，保护主帅。

　　一名守军拿着长矛怒吼着刺过来，方乾清看都不看，随手一刀斜扫，那人大叫着后退，奈何身后人太挤，没给他足够的空间，更何况方乾清的刀有多快，怎可能让他躲过？长柄单刃陌刀从盔甲之间的缝隙扫过，血柱高高喷出，溅了周围守军一身。

　　方乾清果然不负杀神之名，凡是碰到他的人都绝无幸免，全部阵亡，没有人能抵挡超过三招。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砍人脑袋，喜欢硬拼蛮力，只有在遇到危机时才会身体先于意识地去换招。

　　彭宫有了方乾清相助，轻松不少。

　　龙家军仍然不停从云梯爬上来，城墙之上越来越多的地方被龙家军所占领。

　　终于，当龙家军爬上来约有一千人之后，方乾清带着这一千名龙家军士卒从城墙上一路杀下来，杀向南城门。

　　陆季忠叫家将传令给守卫内城门的赵轻风，叫他火速带预备队支援，抵挡方乾清的人马。这一战陆季忠把兵力全投了进去，各处城墙和瓮城中充满陆季忠的守军，他分不出人手去挡方乾清。

　　很快陆季忠就得到了赵轻风的回答，这回答让他大吃一惊。

　　目前守卫内城门的数千名城卫军里，属于赵轻风家底心腹的人有八百，八百人对赵轻风惟命是从，跟着他投了陆季忠，他们心里未必没有怨言，人人皆知陆季忠是奸臣，皇帝驾崩是否与陆季忠有关？跟着六皇子是否会被人当做篡位奸佞？

　　当初赵轻风投了陆季忠也是被逼无奈，那时城卫军大大小小所有将领都投了过去，陆季忠又关押了赵轻风妻儿家眷，赵轻风不得不如此。待到如今，龙家军有望三天攻破春予城，这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壮举，太子殿下中箭重伤亦是死战到底，这些都给予了赵轻风极大冲击力。

　　他听到南城墙上龙家军怒吼出的“报仇”二字，一声声让他心里翻起滔天巨浪。

　　弟弟赵重甲死的不明不白，他昨晚接到方乾清通过十七的情报组织传递过来的书信，里面说赵重甲之死跟陆季忠有关，他心里其实有点相信。

　　在前两日的战斗之中他奉命指挥害死了许多龙家军士卒，他心里一点都不好受。

　　说到底，他毕竟出身于龙家军啊。

　　当他接到陆季忠要自己带队支援截杀方乾清的命令时，他有了决定，从内城守卫里挑出自己的八百人，聚集到一起，对这些人说了一句话：“打开内城门，迎接龙家军进城。”

　　说完之后，赵轻风掣出腰刀，骑上战马，首先从内城门里冲了出去，奔向瓮城之中，他挥舞腰刀，高喊一声：“杀陆季忠！”

　　他知道这一冲出去，就代表了妻儿家眷全部都得死。

　　但人这一生，总得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为龙三爷报仇！”八百城卫军精卒都听到了赵轻风用生命发出的呐喊。

　　这样一来，陆季忠立时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

　　瓮城和城墙上加在一起约有两万守军，陆季忠不信抵不住赵轻风的八百人，他没太把赵轻风放在眼里，转头全力对付从城墙上往下跑的方乾清，陆季忠从各处城头往下撤人，去包抄方乾清后路。

　　在战场上个人勇武往往难以扭转战局，攻城战拼的向来是人命，守军在不停消耗人命，方乾清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当他终于历经千辛万苦来到南门处，他身边已经不足九百人，还能站着的都是浑身浴血个个带伤，而守在南门的守军却密密麻麻，望也望不到头。

　　另外还有许多敌人正在从城头上撤下来，待他们跑到方乾清背后，方乾清就会被人包了饺子，方乾清若不能尽快打开南门，则会陷入无比危险的境地。

　　怪不得之前彭宫没有及时下来清除堵住南门的砂石，便是杀神方乾清面对如此棘手的情景也不禁皱了皱眉头。随即，他下达了向南门冲击的命令。

　　八百多名龙家军士卒按照青禾的“五四编卒法”缓步向南门推进，方乾清调整了进攻的节奏，稳扎稳打向南门推进。越是需要尽快攻下来，方乾清反而越冷静，这才是一个合格将领应该具有且必须具有的品质。

　　青禾知道城内方乾清危急，协调王蟒、王昌、伍岳川等将领多处攻城，可惜除了之前彭宫成功攻上去，其余将领再也未能突破。

　　青禾只能大把大把撒羽箭支援方乾清，盼望从彭宫处的云梯爬上去的龙家军能快些，再快些。

　　战争进入胶着阶段，陆季忠同时面临内城门处赵轻风和外城墙上彭宫的攻击，方乾清则同时面临南门守卫和即将绕到背后的从城墙上撤下来的守军。

　　人命卑贱，战争像一个可怕的怪兽，不分敌我地吞噬着生命。

　　双方人马皆出现巨大伤亡。这一次，再没人心疼，再没人想撤退休息，连吃饭都是轮换，三口两口吃完之后继续上场，当然更多的士兵轮不到吃饭就变成冰冷的尸体，永远不用再吃饭了。

　　人们开始对生命的逝去变得麻木，连青禾都不再害怕鲜血和死亡。她在城下指挥弓箭手和弩手射箭，协调王蟒、王昌、伍岳川等诸位将领的攻城事宜，控制攻城的节奏，从整体上把握大局。

　　她看到无数龙家军被粮袋砸下，翻滚着惨叫着从云梯上掉下来，她看到抬着撞锤的龙家军被吊板砸得双手血肉模糊亦不肯松开撞锤，她看到不时有袍泽从城墙上掉下来摔成肉饼，她看到各种各样的死尸，缺胳膊断腿没脑袋的，身中数十箭被射成刺猬的，她看到那么多昨天还跟自己说过话的人变成血淋淋的尸体。她竟然没有丝毫恶心想吐或者害怕的感觉。

　　她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兄弟们的尸体上移开，强迫自己变成一个机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出哪一处城垛的守卫最弱，哪一处暂时不需要羽箭掩护。

　　她发现自己已经明白了为什么方乾清认为士卒只是数字。死人，只是账本上少一个一而已，仅此而已，不能有太多的感情，否则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将领。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想起龙三爷第一次见面在龙迷城府邸告诉她要记住八个字：“善不为将，慈不掌兵”。

　　她现在才知龙三爷是多么睿智，第一次见面，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问题。

　　太阳越升越高，天气越来越热，汗水从青禾脸上流下，她一把擦去，还是不停冒出，怎么擦也擦不净。汗水把青禾的脸弄得脏兮兮，青禾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干净的资格。那便不擦了吧，看看自己流的血冒的汗哭的泪，最终会在尸山血海里开出一朵怎样鲜艳的花朵来。

　　春予城内，南门附近的方乾清流的汗远比青禾多。

　　他的面罩被敌人打碎了，脸上早成血糊的一片——全是杀敌时溅到的鲜血，并不是自己的。冒出的汗冲开血迹，把脸冲出一道道白，方乾清用手套擦了一把脸上说不清是汗是血的黏腻，喘了一口气，望了一眼南门。

　　近在咫尺。

　　却怎也无法突进一步。

　　瓮城之内供人拼杀的地方非常狭小，以至于方乾清会用的那么多阵法全无用武之地，只能用青禾的“五四编卒法”，好在龙家军士卒都身经百战，单人身手远高于守军。即便如此，伤亡也太大了。

　　方乾清一直在队伍的最前头，承担了最大压力。

　　再厉害终究是血肉之躯，也会累，他的歇息时间便是抹一把汗喘一口气望一眼南门，然后三个敌人便同时扑到了近前。

　　阮英在方乾清左边，萧德兴在右，郑大和郑二在后面，再后面是数百名列成阵势的龙家军士卒。

　　面前三名敌人都拿长矛，一齐刺过来，方乾清右手刀从右往左一挥，砍断三把长矛，反手一撩，刀的角度刁钻，抹上两人胸口，两人轰然而倒。最后一人撒腿就跑，方乾清上前一步，陌刀直劈，一刀砍去他右半边脑袋。

　　白色的脑浆沾上刀刃，随着方乾清右手抡刀的动作，一滴脑浆溅在了方乾清的胳膊上。

　　就是这么巧，溅到的位置刚好是方乾清的左下臂，正是十岁那年嘉河城破母亲身死那一次溅到的位置。

　　方乾清如遭雷噬，整个人都定住，完全不会动了。

　　在他看来是过了很久很久，他脑海中飞快掠过无数光影，实际上只是一瞬，“啊——！”，他大叫一声，声音无比凄厉。

　　昨晚他亲自绑好的白色绷带上，沾了一块白色的脑浆，不仔细看不会发现，可对于方乾清来讲这个东西却无比刺眼。刺眼到他必须立刻用手把它弄掉才行。

　　他的手拿着刀，所以他当然毫不犹豫放下了刀。

　　他们这种人讲究刀在人在，人死武器陪葬，四周亲兵见他们的主帅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叫了一声扔下如生命般重要的长柄单刃陌刀，去抓左下臂，疯狂地抠着绷带，大伙全都莫名其妙，不知怎么回事。

　　一名守军拿着腰刀照准方乾清砍过来，方乾清没有理会，现在就是天上打个雷他都不会被惊醒。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撕下绷带后还是觉得脑浆没有擦掉，张开嘴巴，一口咬住胳膊，他咬得十分用力，竟然生生撕下一块肉来！他把自己的肉吐了出去，满嘴的鲜血——他的样子就像一匹狼，完全失去了人性。

　　这个时候，敌人的刀也到达方乾清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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