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二 初冬
教堂的部分课程近乎空设其实是有原因的，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一种已经普及的仪式：启迪。
破晓之后，由于发育、成熟、死亡的节奏都相应加快，人们的旧有学习进度一时无法适应这种节奏，这是不可避免的问题。
破晓打破的不止是旧科技体系，受时间的压迫，教育体系迎来了极大的挑战：旧的教育体系拖沓、低效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甚至被当成了笑话，而在这些年，不少家庭甚至放弃了对孩子的教育，专心发展物理。
但紧接着的低迷和不景气证明，无论教育方式多么愚蠢，知识本身都是重要且值得尊重的。
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在一次公开的魔法决斗中，人们发现精神冲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伤者的记忆体，造成短时间记忆紊乱。而在有心人的研究中发现：只要把这个法术稍加改动，利用良好的载体控制受术者的被刺激区域、辅以一些尚存的科技和炼金学，它就可以作为一种高效率的知识传承方式存在。
在这之后，经过四五年人道或不人道的实验，启迪终于作为新旧时代交替的标志性产物被大多数人类接受。
在几个小时内将大量只是灌输到脑中，并使之产生可以被受术者理解的关联。几乎不用推测的是，这之中必然存在着不少危险和不完善的地方：人的记忆中枢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即使有魔法辅佐，这种法术仍然存在这很多不可预知的后果。但相比他可能储存在的副作用，它的效果却能让大多数家族失去选择权。
是的，是选择权，而不是理智。
时间，在现实的威胁下，时间变得越加敏感和值得争夺。
在通常的认知中，最适合启迪的人群是五到七岁的孩子：他们没有太复杂的社交和自我领悟，这能保证它们不会因为被灌输了大量与自身认知相悖的理念而产生精神分裂。
启迪的载体是一种被成为回路石的物质，这种暗红色的石块几乎是天然的存储体：它能容纳相当于一个成年人三年的领悟、容易被读取且可以反复使用。当然，尽管能够反复使用，却极少有家族愿意轻易把载体出借：这意味着家族的修炼方式、历史和知识体系完全被它人得知。在各种意义上，这都是个不小的问题。
启迪，这就是约书亚在此等待白的理由。
尽管存在着许多问题，但对于白而言，想要拥有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启迪是最简单的选择。所以当约书亚询问白的意见之时，他甚至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了接受。
“小子，我需要提醒你。一旦接受了启迪，无论你愿意与否，启迪中的认知都会伴随你许多岁月。有些知识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旦你的意志不坚定，教堂的启迪绝对会把你洗脑成一个小神棍的！”卡尔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撵着灰红相间的干枯树叶，丝毫不在意约书亚这个“神棍”就站在附近。
“不不不，我的朋友。”约书亚毫不在乎的摇摇头，道：“白要接受的启迪并不是教堂的版本，而是莫里森的家族启迪。”
“……我的？”
卡尔稍作沉默，他手中的枯叶被彻底碾碎，落在石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约书亚，作为朋友，我不得不提醒你，莫里森的启迪中可不止有花花草草。”卡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温和平静，但哪怕白，都听得出里面那一丝压抑的味道。
“我知道，可是您也知道，它可以对这个孩子产生多大帮助。”
“恐怕不止是帮助吧。”卡尔瞥了约书亚一眼，随后，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转而说道：“使用莫里森的启迪不是问题，那么，对于我的家族，你可以提供怎样的补偿？”他顿了顿：“我是你的朋友，但同时，我也是莫里森的族长。”
“我当然无意让交易破坏了友情。”约书亚温和的说道：“教堂启迪的复刻版本，我驱除了一些敏感内容，但大体上，足够撑起一个新的启迪体系。当然，对莫里森而言，这个启迪不能出自我的手里。”
“这是彻彻底底的亵渎行为，但作为给家族的交代已经足够。”卡尔轻轻叹了口气：“约书亚，为了你那个毫无根据的猜测，这样做值得么？”
“一切果必有其因，所获得的，都要付出代价。您瞧，我这个亵渎者把圣典背的多么流畅。”
“你又是这样了。”
寥寥数语。
在这个问题上，两人没有花费过多的时间，在达成协议后，约书亚重新把目光放在白的身上。
启迪仪式对白而言，还有一个坎需要他自己度过。
启迪是一个把记忆整理、灌输、在脑中进行混乱到有序的排列、最终记忆和理解的过程。尽管受术者不会直接把这些内容刻入骨子，但在不算漫长的岁月中，启迪赋予的知识会不断左右着他的思想。
每个家族的启迪都会有其家族自己的特化。就像卡尔说的，教堂的启迪可能把人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神棍：这或许有些夸张，但大体上不能算错。启迪包含的东西很杂，其中必然有制作者本身的意志和偏见，作为家族体系，莫里森的启迪必然存在着忠于家族的思想。
也就是这个时候，白知道了，卡尔是一名黑暗法师。
与常规的元素法师不同，最初的黑暗法师是精神系的一个偏支：他们不着重于发育任何一种元素属性，而是更注重影响别人的思想。或者重塑生物的精神，并打上怒意的烙印。
出于人道的考虑，最初的黑暗法师只把这种手段用在精神已经彻底消散的尸体身上：这更加简单且不会影响已存在的灵魂。这个出发点是好的，但就如同仵作一般，他们并没有什么错，但却被人们不可避免的感到恐怖和厌恶。
长时间的塑造灵魂也会让大多数黑暗法师失去对生命的尊重：当你彻底看清了一件事，你是很难对它再有什么敬意的。所以不少黑暗法师的行为在常人眼里算的上偏执和不可理喻，这更加深了人们对黑暗法师的排斥。
其实很多教会和黑暗法师并没有深仇大恨。只是，民众厌恶它们，教会就需要厌恶它们。在这种条件下，黑暗法师几乎无可避免的被塑造出邪恶和破坏的职业形象。久而久之，有不少黑暗法师在长期排斥中就真的变得孤僻和偏激。
严格来说，倘若黑暗法师是邪恶的，那么一手造就邪恶的恰恰是所谓的光明。
这是个恶性循环，每个黑暗法师都深知这些，但其中大多数都无能为力。最终，不少黑暗法师会选择辅修一些其它魔法来掩盖他们的身份：这些魔法通常不适合他们的属性，在能成为一名正统法师的前提下，谁会选择去做一名黑暗法师呢？所以修练下去不仅没什么帮助，反而会分散精力，导致本职的黑暗法术也难以进步。
所以，各种意义上讲，黑暗法师都是个难混的低回报职业。
卡尔的家族启迪缔造者就是一名黑暗法师，他在缔造启迪的时候，注入了不少比可避免的偏激思想，并在愤怒中直接把黑暗法师的烙印打在启迪之上。这种作为反而让启迪产生了奇妙的效果：这个启迪不再按部就班，而是充满了随即和不确定性。
当然，这种不确定性并不是什么好事，至少他们完全不知道，投入启迪的人在出来时会变成什么样。所以在启迪之前，卡尔和约书亚要求白必须明确和鉴定自己一直贯彻的信念：他们认为，只要人类一直贯彻的信念不变，那么其它东西怎样变化，人都还是那个人。
这在白看来有些困难：理想与信念，他从未考虑这些。对于曾经的白而言，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远比不上一块面包来的实在。
“信念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你只需要知道自己一直坚信着什么，并在受术过程中保持和贯彻它，就足以保证仪式结束时，你还是你。”约书亚这样开导着白：“哪怕只是对面包的执着也好，至少你得明确，什么是值得你贯彻的东西。在你能够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后，我们就会为你进行启迪的仪式。”
在回到宿舍的路上，白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无论他以怎样的角度考虑，最终，他的思维都会绕回面包上。尽管他的饮食已经有很大改观，但信念和生存无关，信念，是属于生活的部分。
白恰恰缺乏生活。
风携着拉诺斯的第一场雪掠过，一丝微凉。
就此，入冬了。
仅是初冬，拉诺斯的气温还不会太低，甚至于路边柳树的叶子还存有绿意。这时的雪不会太大，偶尔有俏皮的雪花直接落在肌肤上，瞬间融化，便会顺着脖颈流下，钻进衣领里。所以这里的雪天能看得到不少打伞的行人，或是祷告，或是学习。抑或是纯粹的站在路旁，享受着天空给予的一片纯净。
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他们又在贯彻什么信念呢？
白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空气经过时，身体如苏醒版的依次缩紧，放松，这是种让人精神焕发的体验。
这让他第一次觉得，冬天其实也还不错。
思绪总容易不受控制的蔓延，他突然想到巴罗斯的学说：仰望天空，白确确实实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不同的是，他也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那么……真实。
来到尤诺并没有几天，白却体会到了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新奇与舒适。但约书亚却说过：“一切因必有其果，所得的，都要付出代价。”
或许，自己的生活也是需要代价的。尽管眼前看来，这种代价是由约书亚在承担，但白清楚的明白，这种承担肯定有着足够的理由。但无论出于怎样的理由，约书亚终究是带着自己脱离了贫民区，这是恩惠，但白却没有能力报答。
弱小，自己太过弱小。弱小不是过错，但弱小是罪孽，以至于负罪者连报恩的资格都没有，这就是白看到的现实。
风雪中，白紧紧的攥住拳头，单薄的皮肤下，骨骼的轮廓清晰可见。
拉诺斯的冬季不算寒冷，但终究是冬。
白咬紧下唇，抬起头，踏上了回到宿舍的路。
那里，有暂时属于他的温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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