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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淇奥


  伊娄林原本准备先去客房探望叶玄一番,但稍想之后,还是没有去打扰。

  她站在廊上,看着客房内亮着的烛火,由衷高兴的展眉一笑后,拐过屋廊一角,向着平日里兄长藏书的书房而去。

  书房的门半掩着,里面漆黑一片,伊娄林掌起油灯后,立于原地,看着那一摞摞有些散乱的典籍,嘴角轻轻上扬了一下,带着几分自得。

  这间屋子还有些宽敞,说是一间书房,但里面除了一张乌木案外,便只有一个摆放了百余卷竹简和帛书的书架了。

  或许,这里最值钱的,还要属木案上那一排搁置整齐的狼尾硬毫和那一碟品相普通的砚台了,毕竟这些东西在塞外可是从来见不到的。

  换句话说,这里除了地方比较大外,无论是书籍数量还是陈设摆置,都是比不过叶宅那一方小隔间的。

  然而,即便如此,这也是整个伊娄部唯一的一间书房,甚至可以说,就算是诺大的肃甄部,都可能没有一方这样的书房,也不可能有百余卷之多的书籍。

  这是因为伊娄染早年曾化名汉姓,游历中原诸州,为伊娄部拓展商贸的同时,接触了大量的中原士子,也使得他对中原的诗赋文风产生了深深的向往之情。

  伊娄林从小便跟在伊娄染身后,听他赞叹过《诗经》《楚辞》的惊艳绝伦,也听他讲述过《史记》《春秋》中那波澜壮阔的故事,同样也听说过那两篇饱含淳淳真情的呈表——《出师表》与《陈情表》。

  伊娄林清楚的记得,当她问及这些典籍有何用时,伊娄染是这么回答她的:“捧之在手,读之在心,则如谆谆老者向自己倾囊相授毕生之所学,令人受益匪浅、刻骨铭心……”

  对于兄长说的这番话,久在塞外的伊娄林或许并没有什么深刻的体会,甚至还有点想笑。

  但随着年岁渐长,伊娄林也慢慢意识到,小时候从父辈口中听到的那些关于先祖们披荆斩棘、开创家业的故事,或许是因为没有像中原那般用文字记载下来,只能口口相传,从而就难免出现了诸多失真和矛盾之处。

  就好比她现在再听到堂叔给小弟小妹们讲述那些故事时,多半会一笑置之了,因为长大了,就知道那只是一个故事罢了。

  试问,现实中有谁能一口喝干整个湖里的水呢?当然也不可能有人能撒一把种子,创造出一片草原来,否则,伊娄部也就用不着南下中原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些神话一样的故事,听之则听之,记在脑海尚且不易,更不消说日后会有时间细细品味其中的道理和神髓了。

  而想明白了这些,伊娄林也才知道伊娄染从中原带回来的这些典籍,究竟有何作用:

  先祖们披荆斩棘的开创家业固然不易,但他们的事迹留给后辈的,应该是指引与启发,就像星空一样,瞻仰,然后思考,而不单单只是崇敬与神话。

  这,才是真正的传承。

  伊娄林也知晓,兄长在继任单于之位后,仿着晋人的风格,专程留出了这一间书房,其实更多的,是想把部族里流传下来的先辈故事都整理在一起,就像中原的史书那般。

  当然,就算如此,用以记载的,也依然是汉字,因为伊娄部,乃至整个塞外,都还没有一种可以辨别的文字。

  只不过,由于平日里事物繁琐,伊娄染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教授自己,因而,她虽然识得很多汉字,但到现在为止,也没能通读过一本典籍,更不会书写,就别谈能够帮得上忙了。

  但她今天晚上过来,也并不是想着来帮忙这些事的,她只是单纯的想在某个人面前展现一番自己罢了……

  伊娄林轻轻舒了一口气后,开始在书架上翻找起来,不一会的功夫,她就找到了一卷自认为可能会比较熟悉的典籍,然后像个中原晋人一样,席坐于木案前,展开竹简,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比认起来。

  书卷名为《礼记射义篇》,上书:“古者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礼;卿大夫之射也,必先行乡饮酒之礼。故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乡饮酒之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也......”

  摇曳的烛光下,伊娄林好不容易的一个字一个字比认完第一段的内容,不禁有些头大。

  这些隶体汉字她都能认识,也大都知道单个汉字的意思,但连在一起,组成语句后,她却一头雾水,丝毫不懂这段话在说什么。

  又读了一遍后,伊娄林觉得有些气馁,因为她仍旧不懂这段话说的是什么,唯一的一点进步,是她知道了这是一篇和引弓射箭有关的描述,但具体说的什么,她完全是一片混沌。

  在木案前磨了良久后,伊娄林终于放弃了,收起竹简,悻然摆回了书架上,但同时她又发现了一卷轴书。

  这一卷轴书相较于刚才的竹简来说,显得轻薄许多,尺寸也小了不少,伊娄林觉得这卷书的内容应该不多,或许自己还能看得懂一二呢!

  于是,伊娄林又抽出这一卷轴书于席案上展开,展现其名,为《国风·卫风·淇奥》。

  伊娄林定眼一看,果真只有寥寥数行而已,不禁心下一喜,默默念出声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

  伊娄林磕磕巴巴的读完,不禁心中更为沉闷,如果说那卷《礼记》,自己还能准确读出来,那这卷《淇奥》,其中有好多字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的确让她颇为不悦。

  但沮丧归沮丧,对于这首诗,伊娄林的心中却有着一种朦胧的喜爱,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因为她连这首诗要表达的意思都不懂,又怎能说出自己喜欢在哪?

  只是当她盯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一句时,便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短瞬却又美好,同时也让她难以捉摸。

  天色越来越晚,书房内也渐渐变得寒冷了起来,伊娄林站起身,拿着这一卷《淇奥》,又拿了几张帛纸,连带着毛笔和砚台一并打包,偷偷摸摸的带到了自己的厢房内。

  伊娄林先是让下奴在自己的房内燃起了火盆,随后便仿着伊娄染往日的模样,端坐于窗台下的席案前,磨墨蘸笔,准备在帛纸上描摹那首《淇奥》。

  然而,刚下笔的她,就遇到了莫大的难题,手里的毛笔,似乎总是不顺着她的心意。

  力气稍小一些,出来的笔画便是残缺不齐、粗细不均,而力气稍大一些呢,笔尖又散作一团,在帛纸上留下一个圆圆的污点,极为难看。

  如此反反复复糟蹋了几张帛纸,伊娄林一怒之下,搁下笔不写了,跺脚坐到床边,嘟着嘴,紧蹙着秀美的双眉,瞪着那毛笔生起了闷气。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平日里看兄长写字时那般容易轻巧,可这笔到了她手上,就尽是与自己作对呢!

  伊娄林心中不甘,静坐了片刻后,又重新席坐到了木案前,而当她再度抬手磨墨时,不禁想起了伊娄染平日里磨墨的习惯,于是她也学着慢慢闭上眼,放缓了手里磨砺的速度。

  渐渐的,伊娄林感觉墨条在砚台上的磨砺不再是那般坚固生硬了,而是一种十分柔软平滑的感觉,就好像能清晰的感觉到墨条的一端,慢慢的消融在了砚台上一般,那感觉微妙而又奇特,也令她那颗躁动沮丧的心慢慢沉静了下来。

  睁开眼,一朵浓墨已绽开在砚台之上,伊娄林坐直身子,提笔蘸墨,克制住自己的心绪,徐徐落笔,小心翼翼的再度开始临摹这篇《卫风淇奥》。

  经过大半个时辰的临摹,伊娄林终于将整首诗都抄写了一遍,虽然笔锋和转顿收尾的处理显得十分突兀,字体本身的构架也是不伦不类,但好歹能让人辨清她写的是什么,这对于第一次“挥毫泼墨”的她来说,已经是极为不易了。

  伊娄林颇为自豪的拿起自己的“杰作”,好生欣赏了良久,心中暗暗想着明天是不是要拿到兄长面前炫耀一番呢,说不定自己的字还能让叶玄更为开怀一些呢!

  当然,如果能得到一些肯定的评价就更好了!

  想到这些,伊娄林脸颊一红,痴痴一笑后,当即决定,再临摹一遍。

  明月渐渐高升,时间不知不觉已过了三更,伊娄林看着自己越来越工整的字迹,不禁心情大好,她恨不得现在就拿去让叶玄点评一番。

  至于为什么要让叶玄来点评,而不是给自己的兄长评价呢?

  伊娄林心中早有计较,她只是觉得叶玄作为晋人,从小便执笔写字,练习书法,自然比兄长要精通得多,虽然她没有真正看过叶玄的字迹,但从长青笛的品相来猜,他的字迹一定也是非常端正眷美的。

  想到此,她的脸上不禁又有些微微发烫了……

  而正当伊娄林在自己的厢房中,欣赏刚刚完成的“佳作”时,却恍然间好似有一缕清晓的曲音传到自己的耳中。

  伊娄林闻声一怔,慢慢放下刚抄写完的摹本,静心倾听这夜空中似有似无的微弱曲音。

  此时,部落内的族民早已安寝,明亮的篝火也只剩下了点点微弱的红光,稀稀疏疏的几点星辰,映衬着冬日的夜晚更显寂静。

  伊娄林伏在窗前,渐渐听清了浮转在这夜空中的段段曲音,依旧是那哀伤凄凉的曲调,依旧是那特立独行的音色。

  没错,这便是那个雪夜里响起的曲声,只是这次更加深远寂寥。

  伊娄林想要出门去寻找这缕曲音,但她又害怕和上次一样——自己一推开窗户,曲声便戛然而止了。

  踌躇了片刻后,伊娄林终于披上雪袍,打开房门,走进了院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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