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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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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老板带着伙计把那几个被厚颜有耻打伤的护卫都送到医馆,并去附近的马市买了几匹好马,两辆马车,全都停在医馆的马圈里,吩咐医馆里的杂工好生照料,等他们好些了,就全部拉到春雅苑去修养。

  春雅苑是什么地方,大家当然知道,所以人们都说方老板这样的好老板打着灯笼都很难找到,对待手下人像是自家人一样,底下的人都愿意为他卖命。

  所以即使看场的护卫很危险,仍然不时有人打听方老板的场子缺不缺人。

  方老板继续抽着烟袋在大街上溜达,几乎走到哪都有人和方老板打招呼,毕竟,男人里面不好赌的人还不太多,而好赌的人不去方老板的场子里赌的人更不多。

  一般情况下,方老板都喜欢在老陈的茶馆喝上一壶上好的龙井,聊聊哪家的姑娘漂亮贤惠适合给老陈刚满十八岁的儿子当媳妇,方老板也乐意给老陈物色物色,老陈的茶馆更应该说是茶楼,开了十几二十年,钱攒了不少,成家却比较晚,所以自己都快五十了,儿子才刚满十八。

  还有城西不远处的老西湖,这家馆子已经开了不下三十年,三十年前就是个只摆着三张桌子的小馆子,三十年后,还是那三张桌子,只不过桌子变的陈旧,一些边角已经有了裂痕,桌面擦得发白,墙壁的斑驳是三十年沧桑的印记。

  老西湖的木拐张小时候发病瘸了一条腿,父母又死得早,很早就在自己祖上留下的这间小破屋开馆子,三十年岁月如梦似幻,木拐张也已经从一个白皙青年变成一个糟老头子,头发花白,脸上的肉也松了,一根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拐杖已经泛了黑,经常用手握的地方像是抛了光上了油,木拐张一辈子没结婚,整天不说话,这三十年来,他只干三件事,做鱼、做包子、坐着。

  任何一件事如果有人愿意潜心做三十年,都能成为这一行最顶尖的人物,厨子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尽管他的小馆子又脏又破,但他的醋鱼和小笼包往往还没出锅,就有一帮人排队等着。

  木拐张不仅话少,还是个怪脾气,每天只做五条醋鱼,四十笼包子,一笼五个,超了这个量,连包子皮都没有,任谁来都没用,这一点倒是和姑苏城不醉茶楼做酱汁肉的陈六很像,可能技艺高超的人都有点怪脾气,就像是武功练到了超凡脱俗的人物也会有点怪脾气。

  不过在木拐张这,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方老板。

  七八年前,三个喝多了的富家公子跑到了木拐张的小馆子,大吼大叫着要木拐张做包子,熟悉木拐张的都知道,去的晚了,不到晌午就卖完了。

  木拐张像往常一样坐在小馆子门前发呆晒太阳,像是没听见一样,这三四个公子哥儿平常飞扬跋扈惯了,遇到这么个脾气,加上肚子里几杯老酒作祟,嘴里一边嚷嚷着“他妈的老不死的狗东西,大爷我来吃你的饭是给你面子……”一边扬起一把碎银子扔到木拐张的脸上和身上。

  木拐张不言不语,静静的伏在地上把银子都捡起来,几个公子哥趾高气扬的一边看一边怪笑,“这不就对了,给你脸面,你得兜着……”话还没说完,只见木拐张捡起碎银子一拐一拐走到门口,全都扔了出去,然后一转头又坐回去继续看着天空晒太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几个公子哥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一下子怒火冲天,像是屁股上被火药给炸了一样,对着木拐张便是一顿拳打脚踢,木拐张本就腿脚不利索,年纪也大,趴在地上几乎连口气都喘不过来。

  方老板恰恰刚从医馆出来,场子里闹事自己大战一场,左臂划了条深可见骨四寸长的大口子,刚上了药,整个手臂绑的像是一条猪大腿,走出去喝了口茶,就远远听见木拐张的店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

  老陈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说:“又是龙家那三个败家子儿,仗着自己家里有钱,舅舅是知府大人的师爷,横行霸道的,可怜这老张头了。”

  方老板站起身说:“就没人管吗?”

  “谁敢管啊,再说他那小馆子地界本就偏僻,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挺可怜的。”

  方老板没说话,把茶杯放在桌上,虽然手臂伤了,脚下却一点不慢,老陈一回身,方老板已经赶过去了,刚好看到几个公子哥用脚或踢或踩着地上喘着粗气的木拐张,方老板走过去,右手伸进去一拨,把三个公子哥全都推出一丈远,三个人还没明白这么回事,脸上就都挨了十七八个大耳刮,等缓过神儿,脸已经肿的像个小西瓜,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方老板轻轻扶着自己的左臂,毕竟刚刚上了药包扎好,自己一冲动,把伤口好像又扯开了,额头上的汗顺着自己的耳际像是小河一样流了下来,没等三个人说话,方老板忍着疼语气不善的说道:“咽不下这口气就回家叫人去,我在这里等着,如果今天叫不来,明天就去刘大眼酱油铺子找我,我是下面赌场的老板方清秋,如果让我知道你们再来为难木拐张,小心我把你们几个小崽子都骟了送到京城当太监,赶紧给我滚。”

  三个人虽然都是败家子,但脑子还不傻,被莫名其妙扇了十多个大耳刮子都没看清楚人家怎么打的,知道自己惹不起,灰溜溜的跑回去了。

  木拐张使劲爬起来,什么话都没说,拄着拐一瘸一瘸的喘了几口气,把踢倒的桌子椅子扶起来,捡起地上的茶杯,然后把桌子、椅子都扶好,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既没有破口大骂那三个公子哥,也没有感谢方老板,而是回了小屋。

  方老板倒是也不在意,那时他还没怎么来过这里,赌场刚开了两年多,忙的焦头烂额,既要当账房先生管账、又要当看场子的打手、还得打听好的厨师和茶商,往往是受了伤才会出来去一趟城西的医馆然后去老陈那里喝杯茶就得赶快回去。

  可这次他还得等会儿,万一那三个败家子儿又来了,这老张头非得被活活打死,虽然这老头子脾气怪了点,自己帮了他的忙,却连个谢字都不说。

  自己等了半个时辰,那三个败家子没来,木拐张也没出来,方老板正准备再等会儿就回场子时,听见身后拐杖点地的声音,回头看见木拐张灰头土脸的左手拄着拐,右手提着五个冒着热气的笼屉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把笼屉放在方老板面前的桌子上,说了一个字“吃。”

  然后又回了小屋,不时又提着个旧茶壶,给方老板倒了一杯茶,“喝。”

  说完,就坐在门口那个老地方,不再说话了。

  虽然对木拐张方老板并不熟悉,但木拐张的名气和脾气还是有所耳闻,看到这五笼屉刚出炉的包子他才知道,这老头子虽然没说一句谢谢,却忍着疼回屋里破例给自己现做了包子。

  所以他也没说什么话,拿起筷子大口吃包子,大口喝茶,茶虽然像是最普通的桂花茶,喝到嘴里却感觉茶香浓烈清雅,甜爽适口,配着刚出笼的包子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包子本就玲珑雅致,不到盏茶功夫就吃了个精光,拍拍肚子,感觉前半生吃的饭都白吃了,对着木拐张说:“包子做的确实名不虚传,用这茶配着更是极品,多谢。”

  木拐张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

  当天那三个败家子没再来,方老板回去后也没等到,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之后方老板有时候不放心,也会亲自来看看,每次只要他一过去,木拐张就会转头回屋给他做包子,如果他不是很急,还会给他做一条醋鱼,几乎成了惯例,但也仅此一例。

  这天方老板又到了木拐张的小馆子,少有的冬日暖阳,远远就看到木拐张坐在门口,呆呆的看着远处,眼眸有些黯淡,脸上的皱纹划下一道道沟壑,更加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很久没修剪的草坪。

  木拐张忽然看见了走来的方老板,扭头走向屋内,方老板高声道:“不用忙了,一点儿都不饿,就是过来看看你。”

  但木拐张充耳不闻,还是走进了屋内,方老板无奈笑笑,这老张头的脾气,一点儿都没变。

  难得的阳光和煦好天气,一如方老板看到这家小馆子的时候,自从那年的事情后,每次他来看到这家小馆子,都会觉得很安心,经常来和木拐张聊七聊八,不过木拐张从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虽然面无表情,但方老板能感觉得到,他从没有不耐烦过,自己也从没有感觉到打扰了一个习惯孤独的老人的宁静。

  木拐张出来时,手里依然拿着一个茶壶,端出一盘已经做好的醋鱼,方老板有些惊讶道:“你知道我今天要来?”

  木拐张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方老板道:“我并没有和别人说过。”

  木拐张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像是“我就是知道。”

  方老板也没再问,拿起筷子悠然夹起一块鱼肉放在嘴里,肉质鲜美,几乎入口即化,酸甜恰到好处,道:“之前和几个朋友去别处吃过一次,结果那位什么重金请来的大厨做的醋鱼简直像是一盘臭泥巴,简直无从下口,也可能是在你这吃得太多,嘴太叼,之后去别处吃饭,都没法点这道菜,哈哈。”

  木拐张很罕见的没有看向别处,而是用那双有些黯淡的双眼看着笑眯眯的方老板,忽然说了一句:“保重。”

  方老板一愣随即看向正盯着自己的木拐张,这么多年来除了第一次听到过木拐张说过两个字后,之后还没听到过木拐张说话,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让方老板也有些惊讶,惊讶的不仅仅是木拐张说了句话,更惊讶的是,木拐张好像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这次要面对的,他自己也并不清楚,是什么人,什么组织,什么样的危险,都不知道,多年来的经验告诉自己,最可怕的危险不是看到的那些,而是看不到的,也许是年龄大了,舒服的日子过得太久了,突如其来的变故竟让自己有了几个瞬间的动摇和紧张,虽然自己的出手依然干净利落,身上的肌肉依然柔软有韧性,鼓起的肚皮也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反应和敏捷,但他要承认的是,毕竟一个十年已经过去了。

  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发生任何的改变,但无论怎样的改变,都无可避免衰老这一事实。

  即便如此,他仍然未想过退缩,毕竟妻女亡故后,这世界上还能让自己在乎的人已经很少了,而一直被他放在心里的朋友更是寥寥无几,即使他曾经遭遇过背叛和欺骗,可是那又怎样,有些朋友,并不常常见面,可是他知道,他们一直都在自己不远的地方。

  方老板抬起头看向木拐张黯淡的双眼,他能微微感觉到木拐张眼神中透露出的些许关心,像是一间封闭的老屋子,因为数度风雨而露出一点点的缝隙透进一缕光。虽然他不知道木拐张是怎么感觉到的,但他相信可能有些人有时候会有些无可琢磨的神奇预感。

  他点点头道:“过段日子我就会来的,一定会来,而且搞不好还会带几个人来。”说完他嘴角不觉上扬,他想起了那个懒洋洋却又身怀绝技的小虫,虽然相识不久,但却仿佛一见如故。

  听说他在醒来后把自己特意嘱咐后厨做的饭全都吃了下去,他莫名有些高兴,不知怎么,对于那些胃口特别好的年轻人他总是会有些好感,也许,他们能让自己想起曾经年少时的自己。

  木拐张不再说话,眼光移向了云深不知处,像是刚才说的话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方老板把一条醋鱼吃得只剩下一盘鱼刺才放下筷子,他知道对一个厨师来说,最大的褒奖就是把他做的饭吃的干干净净。

  很多时候,行动比言语要来的更实在,尤其面对木拐张这样的脾气。

  方老板回到酱油铺子门口前天色已经渐黑,长街上已有不少人家燃起了烛火,刘大眼从屋内走到方老板身前,耳语了几句,方老板点点头,刘大眼随即回了屋内。

  方老板仍然一脸平静的站在门外,看着远处的阑珊灯火,像是一棵挺立的松树在等待冬天的过去。

  不多时,木雕如同一条灰色的影子忽的出现在方老板身侧,小声说了句:“盘子踩好了,等着烧开水。”

  方老板微微颔首:“等虫鸣。”

  “你的伤怎么样了。”方老板紧接着问道。

  “不碍事。”

  方老板伸出手在木雕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我本来……”

  木雕轻轻把方老板的手放下,轻声道:“如果我当年已死,没有今天。”

  方老板没再说话,看着木雕匆匆远去的背影,心里却好似有数道暖流涌出,抬头看去,满天星河流转,银华一触难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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