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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七


  媚娘吩咐毕了这一桩事,便又想起另外一桩来,转头看着瑞安道:

  “至于东宫那边,你可安排下了?”

  瑞安轻声道:

  “娘娘自可安心,虽则此事主上与娘娘是不便出手的,可有太子殿下在,那就断然出不了事的。”

  媚娘看看他,低道:

  “你告诉了忠儿?”

  瑞安看出媚娘脸色不妥,便轻道:

  “娘娘,此人是何来历,主上与娘娘都知道,可是太子殿下自己却不知。虽说眼下是为了娘娘,可到底也是要让太子殿下明白,皇后这些年到底都与那韩王暗中勾结做了些什么,又往他身边安插了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

  这也本该是他一国之储当做之事啊!”

  媚娘一怔,竟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素琴在一侧连连唤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看着素琴,半晌才叹道:

  “罢了……我这才发现,原来一直希图弘儿登上储位的人,却是我。”

  瑞安与素琴闻言,却是大吃一惊,两两相望,俱是意外。

  最后还是素琴失笑道:

  “姐姐可不是气糊涂了说昏话来着?

  这些年来,姐姐哪一次替弘儿争过这储位来?又何曾有过意图,想要让弘儿做些什么?”

  媚娘摇头,看了看瑞安,瑞安会意,立时着明和前前后后地扫了一遍殿下无人之后,她才缓声叹道:

  “是啊……

  我这样的心思,竟是埋得极深……连自己也未曾发觉。

  若非今日瑞安一句本是一国之储当做之事……

  我还未曾察觉,原来从一开始,我就从未将忠儿视为真正的大唐储君过。”

  素琴与瑞安又看了彼此一眼,最后还是明和轻声道:

  “娘娘这是何言?娘娘此番之所以能忍,不就是为了太子乃是主上长子,处处事事为他容忍么?”

  “你也说了,我忍,是为他是治郎长子,而非因他是太子。”

  媚娘平声静气地道:

  “明和,你年纪尚轻,先帝调教太子承亁与治郎那些年,你是不在身边,自然不知。可是瑞安,你却是知道的……

  你说,先帝是如何调教太子承乾的?又是如何调教治郎的?

  这些年来,且不提治郎有没有上心地调教过忠儿,便是我……

  若我当真有心的话,为何却不曾想过,让他知道该如何应对永安这样的事情呢?反而还一味隐瞒,不欲他知?

  这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看着忠儿习得治国理政的谋略、坐上太子之位的心思又是什么?”

  瑞安张口结舌——实在因为他跟在太宗身边许久,却也隐隐觉得媚娘所言非虚,甚至还有一种感觉……

  不只是媚娘,只怕是李治自己,也从未有过要将李忠扶为正统,立为国君的心思。

  否则为何由太宗与长孙皇后这样的圣人调教出来的李治,又怎么会不明白,对一国储君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父亲,也就是天子的疼爱,而是信赖与教育,手把手地传授帝范谋略呢?

  这……

  只能说明一件事:

  从一开始,李治便从未真正地期盼过李忠成为太子,真正承继自己的皇位!

  想到这里,瑞安也好,素琴也罢,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看着仍在沉思中的媚娘,心中不约而同地再度升起一个疑念:

  媚娘说她从未察觉自己根本未曾将李忠视为国储……那这样的心思不会凭空而生,以媚娘之慧,之明,总是要有人或者什么事情让她一步步生出这样的念头才对。

  如此一来……

  这样的意念,又是如何于不知不觉中植入媚娘心中,又是怎么能够深深地埋了这些年,竟不为人知的呢?

  又或者……

  到底谁是那个把这个念头深深地植入了媚娘心中,这许多年,竟一直未教武媚娘这样的女子,都不曾发现它的存在,直到今天,已然走到了不得不正视的地步才浮现出来的呢?

  到底是谁……

  两人的眼前,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张笑得一如少年时温柔仁厚的脸,然后不约而同地再度全身微寒,垂下头去:

  ……是的,也只有他了。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

  东宫之内。

  丽正殿上。

  一身锦衣金冠,却仍难掩他眉间郁郁之色的李忠,沉默地坐在案后,看着地面上伏着的近侍。

  好半晌,他才艰涩地开口问:

  “为什么?本宫待你不薄……为何你要瞒着本宫这些事?”

  跪伏于地的永安,表情一平如水:

  “殿下不是已然知道永安的出身了么?那问这样的话,难道还有什么意义么?”

  李忠怔怔地看着他,猛然起身掀翻案几,看着几上一只紫金香炉重重地将永安的额头砸出血来,才声嘶力竭地喊:

  “本宫没有亏待过你!为何你要背叛本宫?!就因为你的复仇?!就因为你的复仇你就要将本宫视为工具,视为棋子利用?!是吗?!是吗?!是吗?!”

  他疯狂地叫喊着,表情扭曲而憎恨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这个男子,眼前仿佛看到了另外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是的,那个总是衣裙华贵,仪态万方的女人……

  那个总是俾睨之间,视自己若虫蚁的女人……

  那个总是告诫自己,若非是她,眼下的一切,都不会属于他的女人……

  那个害死了他真正的母亲,毁了他一生希望的女人……

  他瞪着血流下来,污了半张脸,却依然一脸平静的永安,双目渐红,盯着他轻声道:

  “就为了你的复仇,所以你就要利用本宫?利用本宫对你的信任?是吗?”

  永安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

  “难道殿下就只是被利用了吗?

  难道殿下就没得到一点好处吗?”

  “好处?”

  李忠嗤笑一声,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为自己哭,为自己乐,为自己愁,甚至差点为自己豁出性命去的人,笑得极冷:

  “你所谓的好处是什么?

  把本宫拉下储位,然后把整个大唐搞得一团乱麻……

  你就可以举起你的王家大旗,复为洛阳王,再复征战天下,得位大统……

  是么?”

  永安冷笑一声,抬手,用衣袖拭去鲜血,轻轻地说:

  “殿下以为我会傻到那样的地步么?”

  他轻哼一声,傲然抬头:

  “是的,我是要复仇,可我也不傻,更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眼前的天下,平安富定,便是皇帝再如何治理不当,我究其一生,以一介废体,也难起什么大风大浪,真的成就什么千秋霸业……

  我也不希图那样……

  我希图的,不过是能够看着害死我家人的你的父亲,当今的皇帝,受到应有之罚,而不必因天子之贵而得逃大难而已。

  至于对殿下的好处……

  殿下是当真不知么?”

  永安轻声道:

  “难道殿下从来不曾忧虑过,那个武媚娘有了自己的孩儿之后,会不会根本就不再给殿下留一个登位为君的机会?难道殿下从来就没看出来过,皇帝现在已然根本不再信任殿下,甚至也根本没有半点儿要教养殿下为君的意思?

  甚至就是殿下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武媚娘……

  她就真的没有一星半点儿,利用殿下的心思?!

  殿下真的不知?

  还是一直以来,都假装不知?!”

  永安的每一问,每一句,都像是一颗钉子,深深地,狠狠地扎在李忠的心上,叫他不能反驳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好一会儿,李忠木木然地转身,走到被掀翻的案边,怔怔地看着一地狼藉,然后轻轻道:

  “你也未必就安着什么好心罢?

  难道你以为本宫不知,你的后面站着的是谁吗?

  你以为本宫不知道,韩王早就已经跟那个女人,跟淑妃,跟这宫中许许多多讨厌武昭仪,希望武昭仪倒下的女人,暗中勾连,做下了许多事吗?

  难道你能告诉本宫,你此番的毒药,便不是他着那个女人身边的人送进宫里来与你的吗”

  李忠的每一问,也教永安无以为答,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道:

  “是呵……的确是。

  可那又怎么样?

  殿下既然都已被利用了这么久了,一直都不在乎的……

  怎么,现在却要来在乎了么?

  为什么?

  就因为如今韩王殿下要对付的人,却是你心中最在意的那个女人么?”

  永安说完,看着李忠开始畏缩的背影,忍不住放声狂笑:

  “哈哈哈……

  好!果然是好!

  果然如韩王殿下所料……

  本不必我出手,此事就可有所结果的!

  果然你真的比谁都在乎那个武媚娘!

  那个迷惑了老子又嫁了儿子,如今眼瞅着也要将你这孙子给勾搭了走的****!

  好!好!好!

  真是……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只消看着你日渐迷恋,日渐深陷,最终为了她与你的老子翻脸就好了!

  何必我如此多事?!

  哈哈哈哈!

  所谓大唐,所谓李家的儿子……

  果然个个是好!

  前有李元吉,继有李泰李治,如今又有一位李忠……

  哈哈哈!

  果然个个是好!个个都是念着先辈‘遗泽’的好儿郎!哈哈哈哈……呃……”

  永安没有能笑完。

  因为一柄剑,剑尖深深地穿进了他的咽喉之中,并且从他的后颈里长长地穿刺了出来,将他整个人的头颅都穿在了闪着寒光的剑芒之上。

  怔怔地,定定地,他似乎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自己面前这把剑,然后慢慢地看向那个正双手握着剑柄,用力地握着,以致于全身都颤抖起来的锦衣少年,眨眨眼,再眨眨眼。

  接着,他听到一声轻到不能再轻的耳语:

  “是……我想她,我要她……可我更知道她……

  我知道对她而言,谁才是第一位的……

  我也知道她……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利用我……

  可那又怎么样?嗯?”

  他目光狂热地看着不可置信的李忠,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我也好,她的弘弟也好,还是宫里的每一个孩子也好……

  我们从生下来,就注定要被当做一枚棋子来用的……

  我的父亲,要用我和母亲的存在,来羞辱他的正宫太子妃,来讨我祖父的欢心……

  然后长大了,那个被父亲羞辱了的正宫太子妃,又要用我来伤害我的母亲,巩固她的地位……

  接着我的父亲,又要借助我来当桥梯,好把他最爱的女人迎回宫……

  然后这个他最爱的女人,又要利用我来对付那个害死了我母亲的贱人和比那个贱人更可恶的另外一个女人……

  不都是这样的吗?

  不都是这样的吗?哈?

  我的父亲,不也是这样长大的吗?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在祖母死了之后也是荣宠六宫……

  可实际上,他的荣宠是怎么来的?说白了不也就是一枚棋子,一枚用来讨好我祖父,博得恩宠和美名的棋子吗?

  哈?

  既然大家每一个人都要这样互相利用……那她利用我,又有什么不对的?

  更何况她还是除了我母亲之外,唯一肯真心疼我,真心对我好的人?

  为什么我都能为别人利用,却不能替她做些什么呢?

  她对我的好,对我的真,为什么我不能用甘愿为她利用来报答呢?

  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到,难道连这一点小小的事情都办不到吗?

  哈?”

  李忠的声音很轻,很柔,可在渐渐失温的永安耳边,却像冰刃一样冷而锐:

  “既然我注定是一枚棋子,注定是要被人利用一生的……那我选择为我想被之利用的对象,也不能吗?哈?”

  在这一声轻轻的哈声之后,永安感觉到一阵巨痛,听到一阵诡异的水流响声从自己的颈子下面发出——这实在是一种太过怪异的体验,怪异到他直到最后一秒,躺在地上,意识即将离体的时候,才盯着眼前滴血的剑刃恍然大悟:

  哦……

  原来,这就是剑从自己颈子里抽走最后一点生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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