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瀛州城门口有座小茶楼，正对着城外一望无际的荒芜。此地已是国之边界，再向外走就到了蛮族的地盘。楼外头搭了个灰扑扑的小棚，楼内放了三两桌椅，又筑一高台。掌柜的若是心情好，就请邻街说书的程先生来一段宫廷轶事。
今儿个正赶上心情好的时候，那程先生立于高台之上，讲得是眉飞色舞，唾沫星子能一路飞出城门口。
掌柜的高兴，说书的卖力，跑堂的小伙子也比平日热情三分，见着有人进楼，亮声招呼：“贵客！您里边儿请咯！”
来人从头到脚一身灰，也不知那灰色是衣料本身的色泽还是路上沾的尘土。再看那腋下肘边的层层补丁，那面上似有若无的倦色，实在是看不出有多少尊贵来。
楼里倚着墙的男人便哧了一声，笑得极放肆。
跑堂小二正听见那一声轻笑，也笑咧了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人肉比米粮还便宜，能喝得起闲茶的怎么就不是贵客了？”
乱世已有数十年，中原民不聊生易子而食。这会儿往来边境的却都是些小有余裕的客商，日子过得反比中原舒坦两分。其实不止是这紧邻蛮荒的北边，南域的日子也比那“文明开化”的中原人好上不少。
小二一句话将在座人捧了个遍，讨得一番笑骂。
一身灰的人气定神闲地拍了拍身上灰尘，又将有些散乱的发丝重新绑了，这才跨进茶楼。
不过一息之际，一步之间，那灰扑扑的身影已至那墙边桌旁，正立在出声嘲笑他的人桌前。
黄昏的阳光较之平时更添两分暖色，懒洋洋地抵在白墙上，偏生被那道灰影挡住了大半，浓深的阴影看着就让人遍体生寒。
笑声闹声猛得一收。
跑堂的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恨不能将眼珠子瞪出来。倒是那说书的程先生颇有几分大将之风，面不改色地继续讲着他的故事。抑扬顿挫的说书声回荡在瞬间安静的茶楼里，跑堂小伙恍惚间产生一种万籁俱寂的荒谬感。
灰衣人还是置于少年与成|人之间的年纪，来到桌前行礼：“师父。”
哦哦，原来是师徒！
寂静的茶馆重新嗡嗡然喧闹起来，在座茶客与跑堂小二同出一口大气，暗自庆幸这深藏不露的灰衣人没和那嘲笑他的男人打起来。
靠墙的男人绽出和煦温暖的笑，坐直身子拍了青年一记，将人拍得晃了一晃：“老大又结实了几分，不错不错。”接着又看着那补丁摇头揶揄，“不过你小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刚才那话怎么说来着？‘贵客’啊！你这一身可真是‘贵’得没边了！中原现在流行叫花子风吗？你说为师也打俩补丁会不会更耀眼？”
灰衣抿嘴笑笑：“耀不耀眼可是看脸的，您要是想夺人眼球，只能穿绣花罗裙了。”
“逆徒！”男人哈哈大笑，又敛了笑关心道，“这一路过来不太平吧？”
提及此行，灰衣端正的剑眉皱了皱，苦笑：“事已成了。只是我来时可是新做的白衣裳，这一路……”
男人心里有几分估计，见徒儿满脸苦色，换了话题。
“不提这个，来看看你七师妹。”男人长臂一伸抽起桌边一根竹筷，筷尖一头凑到腿上奶娃儿嘴边，另一头邻着酒盏，半杯酒就那么顺着竹筷滑入小孩儿嘴里。
奶娃娃伸舌舔了舔唇，仰头对着灰衣人伸出手。
男人让了让，怀里那只小肉团子乖乖巧巧地让灰衣青年抱过去，软软喊了声“大师兄”。
灰衣青年的目光聚焦到了娃娃脸上，面带疑惑之色。
男人对着灰衣人扬了扬下巴，问奶娃：“看得清么？”
奶娃一双水灵黑眼转了两转，吐字带着小孩儿独有的含糊和清脆：“不划算，不划算，为他人作嫁衣裳。”她声音极轻，顾虑着周身旁人，只让最近的师徒俩听见。
那师父道：“你道这回是几年？”
奶娃娃伸出两只小手，十根短短的手指舒展开来：“十年，三帝，子孙早亡，绝后。”
师父又问：“你再看看，下一个在哪？”
“开封……”小孩说完便去揉眼睛，将一双大眼揉得通红，像随时会流出血泪来。
师父点头确认：“的确，我也听到是在开封。为师要去西域喝两杯花酒，你随你师兄去开封可好？”
“好。”
男人凝重看向满面震惊的灰衣青年：“我从前不信这世间本就有生而知之，一眼望穿的人，如今人都在眼前了。小煜，你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青年这才勉强回神，眼神悲悯：“于我，是好事。于她……”
话语未尽，奶娃口齿不清地抢着接话：“好事好事，来此活一遭，总比死在娘胎里好。得师父相救，总比被人烹了的好。”
“小师妹你……今年多大了？”
奶娃娃沉默不语。
靠墙的男人笑了笑，若有人留意，便会发觉这男人笑起来极有韵味：“怕什么。我们隐山本就都是外人不容的妖孽，谁也没什么立场嫌弃你。其实你师兄小时候也不是什么普通娃娃。”
小孩儿这才道：“两岁又十个月。”
“……我明白了。”灰衣青年掂了掂小娃娃，“那我这便带着师妹去开封。”
“去吧，小心别让你师妹被人煮了下酒。”男人在身后叮嘱了一句。
茶楼里说书的程先生说得慷慨激昂，正讲到什么伴君如伴虎，君无百日恩，那被陛下一道圣旨诛了九族的大将军府上是如何得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吃茶众人一时唏嘘不已。
这一年是故事的起|点，似乎除了这发生在边关茶馆的小事，还有许多可以一说的事情。
比如某位不太靠谱的师尊大人是如何从流着口水支着锅的小男孩柴刀下捞过两岁小娃娃的。
比如某位怒发冲冠、心如刀绞的大将军是如何清君侧一路清上皇位的。
比如某位清雅温吞的师兄大人是如何于千军之中一剑斩了前朝皇帝脑袋的。
又比如回程路上两岁小儿是如何不计前嫌地丢给前些日子想吃她肉的男孩三个馒头一瓢水的。
这一年的江湖就和当年的世道一样充满了可以一说的事情。
中原烟合宫、吹风宫如初升旭日强势崛起，各自鲸吞了一圈地盘。
江南归溪山庄年幼有为的少庄主匪夷所思地成功一把火烧了魔门江南分坛。
唐门唐家堡主莫名其妙多了个三岁的小孙女，孩子他娘传说还是五毒圣女。
……
往后诸事暂且不提，只说那灰衣青年抱着软嫩嫩的小娃儿一路回程：“小师妹，你怎么哭了？”
“……大师兄，”嫩嗓子哽咽沉肃道，“师父的酒……太他娘的烈了……”
……呜……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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