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程无弈蹲坐在归溪庄某处偏僻的花园里，对着莫须有的月亮长吁短叹，也不管似停未停的毛毛雨是不是渐渐润湿了借来的衣服。
江明非不知从哪找来一片特大的树叶，打着叶子蹲到了程无弈的身边。程无弈叹一声，他就跟着叹一声。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哎……可惜啊可惜。”程无弈喃喃。
江明非下意识地问：“什么？”
程无弈不答，抬头看了眼头顶的遮雨树叶，对着江明非点点头：“谢了，江兄。”
“不谢，应该的。”这衣服是他的啊。
沉默了一会儿，程无弈憋不住问：“江兄，你蹲这干什么呢？”
江明非随便一蹲都能蹲出清风雅月的气质，这让程无弈特别自惭形秽，分外不想和他蹲在一块儿。
然，江明非道：“我蹲这是因为想知道你蹲这干什么呢。”绕口令似的。
程无弈转过脸，身边青年的容貌并不因为昏暗的光线而有丝毫失色：“我在想我家阿明是不是爱上我了。”
刚才在堂上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会儿一想，莫非唐明明那就是传说中的少女怀春？她这么猜测虽说是有些不可思议，但大师兄也说过，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喜欢女人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江明非目瞪口呆。
程无弈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你看啊，第一她那么关心我。第二我夸她长得美她会脸红。第三我和她说话她就痴痴地看着我。第四我一摸她的脸，她耳朵像着火了似的……”
江明非满脸受教：“看山是山时山就是山，看山不是山时山就不是山，今天我总算懂了。”
程无弈怒：“你什么意思你！我怎么就自作多情了？要不是喜欢我，她为什么会是那个反应？”
江明非说：“你还记得我那时在厅里说了什么吗？”
程无弈一字一字地说：“阿直和清远再有一个时辰才回来，到时候我们想一起去药棚。现在没什么事，唐姑娘先回房去养养精神，等到了点小一去喊你，这样好吗？”
一字不差，记性真好。
江明非看着程无弈。
程无弈也看着江明非，恍然大悟：“直公子和清公子啊。”
程无弈开始自言自语：“到底是阿直还是阿清呢？阿直？不能吧，他才对我们说过几个字。那就是阿清么？要是阿清的话，这条路比阿直更难啊。”
程无弈最后又想：“问世间情为何物，他们明明没有我对阿明好……”不小心说出了声。
江明非道：“我兄弟那都是人中龙凤，对他们一见倾心的姑娘都多了去了，何况阿清还救过唐姑娘性命哩。”
程无弈点头：“你说的有道理。”程无弈一向是很能虚心接受的人。
江明非转了个话题：“不过你为什么不猜是我？我是直接对唐姑娘说话的人呀。”唐明明对着他脸红，也是有可能的嘛。
程无弈道：“江兄要是真觉得是自己，不会吹口哨的。”
江明非挑了挑眉：“哦？”
程无弈便接着道：“我猜江兄会吹箫。”
江明非不解：“我吹箫做什么？”
“附庸风雅，讨佳人欢心呗……总不能是有断袖之癖吧。”后半句几近于自言自语，程无弈想到自家师兄师姐们提过的小段子，于是忍不住露出微妙的诡笑。
江明非恍然，连连点头：“自然要讨佳人欢心，本公子可是最会疼姑娘的。”
程无弈想了想，恭维道：“那是，江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江大公子最是疼女人。每每到了下主意的时候，都要在脑中把所有的红粉知己全想一遍，确认不会惹得她们中任何一个不高兴了，才会下决定做事。真真是不可多得、重情重义的好汉子。”
江明非的笑变得有点僵，险些维持不住。他当真在脑海中将一张张模糊不清的美人脸全过了一遍，最终发现记住了名字的屈指可数，名字和人还有些对不上号。只要人不在眼前，他是绝对想不起人的。
这姑娘莫不是在说反话？但见程无弈面色诚恳，笑容温和，眼神清澈，毫无半分讽刺之意，不免又想自己是不是多心。
“程无一，你这人有点捉摸不透啊。”江明非坐倒，语气古怪。
程无弈笑容不变：“哪里，我家里人都夸我单纯清透，能治愈他们的心灵。”前半句是假的，后半句倒真有师兄夸过。
二师兄曾言：“看着小师妹，我就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表里如一的天使，半点负罪感都没有了。”
嗯……不过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天使呢？大师兄说天使和鸟人是一个意思呀。
“对了啊，我有件事一直忘了说，我不叫程无一，这是一个误会，那假药铺掌柜的明显没文化。”程无弈当空写了一个“弈”字。
“我大师……诗人般的兄长愿我一生不与人相争，不被人算计也不用想着算计人，最好我干脆永远也学不会什么斗来斗去的事情，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
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十句里起码有一半不能当真，但名字是程煜给的，她舍不得拿这忽悠人。
江明非望着程无弈，这姑娘显然没有注意到，她偶尔发呆时的眉眼极温柔，像是在思念着什么，又像是沉浸在什么极轻极暖的回忆里。
通常人们看一张银票时不会去注意那银票的花纹是多么美丽，看一把名刀时也不会去赞叹刀柄的细腻纹饰。程无弈这人浑身上下发着光，脑袋顶上写着“逍遥自在”和“无法无天”，人便都看着她有多自在，羡慕她有多欢腾，又哪里会去在意她长得多漂亮。
“记住了啊我叫程无弈……”程无弈站了起来，提着裤子蹦了两蹦以消减双腿的麻木感，一低头见江明非愣愣地盯着她直看，“我有那么好看吗？发什么呆呢你。”
江明非敷衍地点头：“有。”
程无弈面不改色：“我就喜欢你这种爱说大实话的！对了江兄，你能不能给我找根绳子捆一捆，我总觉得这裤子要掉。”
……
“阿明，这里面真的没有你不认识的人了么？”程无弈问。
唐明明再一次表示真的都认识。
程无弈也再一次看遍全部人，最终一拍手：“哎呀，我想起来的确少个人。阿明，你记得那天有没有过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少侠过来？”
唐明明摇头。
纪清远也道：“武林大会毕竟是正道所共举，除少数有私怨的，动手大多是君子切磋，很少有人做出打人脸面的事。”
程无弈说：“可是我进药棚的时候，药棚里坐着一个脸肿得像猪头的人。莫不是我那时刚好梦游，记错了？”说着哈哈笑了两声。
几个人都瞪着程无弈。
“……好吧……我知道了。我回去给你们画个像，虽说他鼻青脸肿的，但大抵应该不会差得太远。今天先回去吧。”程无弈拍拍唐明明，打头往回走。唐明明不比他们这几个武人，一整天惊心动魄折腾下来，现在应该早已疲惫不堪，只是她不愿说罢了。
江明非也点点头：“今天就到这里吧，先回去，明天再说。”
回程时三个男人走在前面，有意无意地给程无弈和唐明明落下一段路。程无弈低声问唐明明：“阿明，你看上清公子啦？”
唐明明忙去捂程无弈的嘴，推得程无弈一个微微踉跄。程无弈的眼睛不太好，夜里几乎不能视物，方才一直是默默地跟着唐明明的步子走。
程无弈无声笑笑，便听唐明明轻声道：“没事的。”
程无弈叹了口气安抚道：“其实长得好看的少侠还是有不少，你可以考虑一下移情别恋。实在不行，咱去小倌楼请一个大侠范儿的凑合凑合……”
前头三人脚步声一乱，程无弈敏锐地听见谁的闷笑。
杜直今日去拜访了钱家人，想知道钱少爷某日火急火燎地想拜访他究竟是有什么事。只是不知是钱达通的嘴闭得格外紧还是他尚未来得及告知家人，钱府那边毫无线索。钱馨仗着丧兄之痛死死抓着杜直不放，钱家主虽说还算通情达理，但却默许女儿的无赖倒贴行径，一番折腾下来，杜直满心希望自己从没去过钱家。
杜少主回来之后三言两语讲了经过，还是由纪清远补充的细节。他面色比平时更冷几分，程无弈插科打诨了半天，才有所平复。
接着在夜深人静月黑风高适合偷鸡摸狗的半夜三更，程无弈大摇大摆地跳窗出庄。
目标：钱家临时宅院。
活人问不出什么消息来，那就只有偷偷去看看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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