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江明非吃了瘪，有些灰溜溜的，看得程无弈心情大好，笑着说：“你是花魁还是小倌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不好玩，你带我出去嘛。”程姑娘笑得天然轻快，就好像撒娇要求出门玩耍的普通小姑娘。

　　因果弦绕着野人飞舞了数圈，将他从树上解下来，又重新捆好。那人本就受了不轻的伤，昨晚又被程无弈烤了一回，这会儿神色仍然狰狞凶悍，却已是无力抗拒，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程无弈举步往前走，野人拖在身后，拉下长长一道染着血的深痕。

　　江明非顾不上那野人一身狼狈，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背起他：“喂，你悠着点，别让他死在路上啊。”

　　因果弦像蛇般窜回程无弈腕间，程无弈将野人全权交给江明非，理直气壮：“这不是有你在吗。”

　　江明非没时间着恼，赶紧扯住程无弈：“别走，你认得路么？”

　　却见程姑娘重心一仰，直直向后栽倒，还“啊呀”了一声。

　　江明非看了看自己的手：“不是吧，我这……龙爪手突破了？”又怕她摔伤脑袋，便以胸膛去抵。

　　程无弈自然听到他那句语气平淡，内容猥琐的自言自语，一侧身避过江明非，宁可自己打滚落地：“你这话传出去得有多少女子芳心破碎，抓奶龙爪手？哇哦？！”

　　江明非捂耳朵：“姑娘家不要大声说那种词。”

　　“切。”程无弈坐在地上摸索因果弦线，她可不是被江明非拉扯倒的，是刚才因果弦回收时勾到了什么东西。

　　江明非也注意到这一点，放下野人，举着火折子帮程无弈溯源寻线，便听程无弈“噫”了一声。

　　拨开过膝长草，半具骸骨静静躺着，因果弦线勾在它一道肋骨上。之所以是半具，是因为那尸体的另半边还挂着腐肉，像是被什么动物吃剩下的样子。

　　程无弈低着头，江明非看不见她的神色，心里一阵发慌。这家伙言行无忌，但毕竟还是个女孩子。深更半夜乍见这种景象，他都觉得头皮麻了一麻。

　　江明非轻声问：“害怕了？过来我给你抱抱，别怕啊。”

　　程无弈将勾在骸骨上的因果弦取下来，转过头一脸茫然：“你说啥？”

　　江明非愣了愣，转身将野人背回去：“没什么。”也是，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区区尸体算什么。

　　程无弈双手合十对着尸体拜了拜，招呼江明非离开：“走吧。”

　　江明非指引着程无弈时而绕弯，时而转身返回。有了先前经历，两人都打起精神注意脚下，倒真让他们又找到几具骸骨。

　　直到前方出现明亮的灯火。江明非轻推了把程无弈：“你先出去。”

　　程无弈原本以为那灯火是什么楼啊院啊里透出来的，走近看去，才发现有数十人提着灯笼，正等在出口处。

　　为首二人正是陆维均和陆维衡两兄弟。

　　一见前方人影，陆维衡挥手招呼：“佚名姑娘！”又转过脸对身后的家丁门人说，“你们看，我就说佚名姑娘该出来了。输了的都自觉点，给钱！现在给啊！”这陆维衡居然拿她开了个赌局。

　　江湖帮派，上下规矩不像什么高门大户那般严格。陆维衡两手平摊伸出，自有几个落雁门徒笑骂着，当真往他手中放碎银子。

　　陆维均对程无弈轻施一礼：“程客卿辛苦，今日已晚，明日陆某便设宴为卿接风洗尘。”程无弈连忙回礼，羞羞怯怯。

　　陆维衡跟班的银子收的差不多了，又跑到陆维均面前：“大哥，你也不能耍赖。佚名姑娘你可不知道，我大哥赌你出不来了呢。”

　　程无弈如遭雷击，楚楚可怜地看着陆维均，一脸被心上人狠狠打击到的痛楚。

　　众人都静了一静，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陆维均面不改色，取下扇坠递给陆维衡，嘴上的话却是说给程无弈听：“我自然是相信程姑娘本事的，只是我们兄弟要是站在一处，这盘就开不起来了。”又吩咐身后护卫，“送程姑娘去竹苑休息吧。”

　　陆维衡横插一腿：“三更半夜的让人跟着男人走算什么事，翠儿，替我大哥送送佚名姑娘。”他身后冒出一个纤细身影，福了福身：“是。”

　　正此时，一阵诡异的风吹过来，程无弈正跨出一步，只听“啪”地一声，一本小册子从她袖中落出来。

　　手工装订，女子小楷抄写，抬头写着《阵法基础》，正是江明非给她的那本小册子。程无弈面色不变，拢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

　　她现在终于知道江明非为什么要给她这本册子了。

　　“程姑娘，你的东西掉了。”陆维均捡起册子还给程无弈，看了她好半晌才笑着回头说，“小弟想得周到，那就翠儿去吧。”

　　程无弈自然没有错过陆维均讳莫如深的眼神，心中一凛，脸上还得憋出点羞红来：“啊，谢谢公子……”

　　那翠儿引着程无弈离开，弯弯绕绕过好多回。原本她们身后远远跟着不少人，这翠儿显然是有心甩开他们，这会儿那些人已经不知不觉的不见了。

　　程姑娘心中暗暗警惕，脚下步子缓了缓，与翠儿拉开些距离。

　　她越走心里越是发毛：“这个……亲爱的翠儿姑娘？”

　　翠儿脚步顿了顿，却是不语，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

　　“翠翠，小翠，翠姑，翠娘，翠大妹子？”

　　走在前面的翠儿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贵客有何要事？”

　　明明有一副好嗓子，怎么就非得木着脸装哑巴呢，程无弈心下暗叹，面上不显：“你要带我去哪儿？我们这是在向山下走吧。”

　　程无弈虽然不知道竹苑是什么地方，但她已通过考验，能算作门内一员，万万没有特地下山和外客待在一起的道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会不会被抛尸迷阵啊……

　　翠儿只道：“姑娘放心。”

　　放心什么？怎么放心？！程无弈一头雾水。

　　好在这山头不高，下山也快。两人行不多时，从小路钻出来，正对着一道院门。翠儿在门口站定，做了个“请”的手势。

　　程无弈吸了口气。

　　既来之则安之，上。

　　院中遍地霜色，月光铺在院中人玄色衣袍上。那人只手托腮看过来，容颜也沾染了银月光彩，如妖惑人：“程小妹妹好久不见，我想你了。”

　　正是江明非。

　　好久不见？

　　屁咧！他们才分开了多久。

　　程无弈不搭腔，走过去抄起桌上酒壶猛灌一口：“江兄真是多才多艺，还会变戏法呢。”她都将小册子还给江明非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又回到她身上的？

　　她眼睛里像烧了两把火，难得生气：“陆维衡，陆家二少爷。陆维均哪天意外死了落雁门就是他的，想不到江兄的内应身份如此之高。”

　　那一阵让小册子滑出来的妖风，可不就是陆维衡运劲刮的么。

　　江明非道：“我与他不过是利益相同，一时为伴，日后他要是真当了落雁门主，未必还会理睬我。”

　　程无弈又灌了两口，将空酒壶还给江明非：“你拿什么换得他与你同流合污？”

　　江明非拍开另一壶酒：“百怜不嫁给陆维均。”

　　看似是无关的事情，程无弈立刻明白过来。

　　武林各派行事，哪一个离得开一个钱字。百家万贯家财，哪怕帮衬一二也不是小数字。陆维均若娶了百怜，陆维衡想当下任门主就彻底没戏了。

　　程无弈“哦”了一声，夺过江明非手中的酒喝。

　　江明非笑了笑：“你没有别的要问吗？”

　　“楼主，水烧好了。”翠儿从柴房出来，垂首道。

　　江明非便对程无弈说：“你先去洗干净。”

　　程姑娘看看自己一身精彩万分的泥水血水，确实需要洗洗，但她撩起了袖子，站着不动。程无弈再一次把那本《阵法基础》朝着江明非飞过去，这一回是照着脸砸。

　　她还想呢，寻常书册外头书肆便能买到，江明非吃饱了撑着抄什么书。现在看来这哪是什么《阵法基础》。

　　江明非接过册子翻了一翻：“落雁门是由阵法发家，这里面由简入繁记录了陆家祖先自创的阵法，那座迷阵是其中之一，破阵关键确实就在书中。”

　　陆维衡监守自盗来的册子当然不会是什么绝密珍藏，但也不是刚加入的客卿能参阅的东西。

　　这书册故意不设封皮，标题四字之下就是正文，第一页上还画了张十分有特色的大示意图。以陆维均的猜疑心性，他会没注意书上内容吗？

　　程无弈原本不过是因为误会卷入钱家少爷之死，等这案子一结就可拍拍屁股走人。这回但凡是落雁门那副古阵图出了任何问题，陆维均都有理由怀疑到她头上，再来一出杀人灭口，往迷阵里一扔了事。想想魔门那位被落雁门追杀到走投无路的真圣女，程无弈就觉得头疼万分。

　　就因为这一本小破册子，她和江明非一行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程无弈指着江明非：“你下来！”

　　江明非乖乖下桌站好，程无弈一拳砸到他肚子上。

　　这一下并未收敛力气，江明非闷哼一声，弓起身子。程无弈接了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春风拂面，又冷又爽。

　　江明非坐起身仰头看她：“开心点了？”

　　程无弈叉着腰瞪他：“开心个屁！”又补了一脚。

　　江明非躺在地上耍赖：“陆家找了一年都没找到看得懂那图的人，更何况你还有一身功夫，又懂我心思。程无弈，我是真舍不得放你走。”

　　“你不能好好说吗？我一定不会答应吗？”程无弈劈头盖脸地骂，“老子从来不算计人，对谁都是真心的，你呢？江明非，这几日你陪我玩对我好，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我要怎么才能看清楚啊。赶明天卖了我能得黄金千万两，你是不是立马来要我的人头？你就非要我防着你不可吗？”

　　程无弈平时话不少，但如此气势汹汹连珠炮似的还是第一回，江明非被训得发愣，干巴巴地说：“呃，别想那么多……你哪值千万两黄金。”

　　程无弈深吸了口气，一跺脚，转身问翠儿：“澡盆子呢？”语气仍带着缓不过来的凶恶。

　　翠儿睁大了眼看看程无弈又看看江明非，一指主房。

　　程无弈大步而入，将门关的砰砰响。

　　程无弈一进房，江明非再也忍不住，蜷成一团咳得撕心裂肺。

　　一旁的翠儿忍不住关心：“楼主？”

　　江明非摆摆手，示意她离开。程无弈打他不留手，他一时发傻，故意没有运气扛着，有点伤到了。他摸了摸心口，或许是被她打伤的关系，那颗心脏跳得有些发抖，感觉不到一丝一毫以往算计得逞的愉悦。

　　他明明……没有做错什么。

　　那点情分，哪有如今这种情形牢靠稳固？

　　可他忽然觉得今晚的月光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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