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船行水上，控舟事宜皆有篙师水手操心，难得清闲。几人坐的是商船，船上二十间房，水手另住。归溪庄要了三间，两个姑娘住一间，剩下的三人分了，刚巧江明非一人一间。
程无弈跟个小孩子似的，踏上甲板就兴奋地上蹿下跳，大有将整只船摸上三遍的架势。江明非让程无弈拉着走：“停下，停下，你上辈子是猴子啊！”
杜直和纪清远揶揄地看看江明非，不去凑热闹。唐明明说她今日起得早了犯困，也回房去小憩。
待熟人都散去，程无弈收了笑一转身，刚刚好接住倒向她的江明非。人前江少侠那是一点儿事都没有，如今只剩下两人独处，他脸色瞬间煞白，眼看着站都站不住。
程无弈叹气：“你看看你这都成什么样了，话可以胡说药可不能乱吃，江兄这是自作孽不可活。”话怎么就能胡说了？江明非一时没力气反驳，只是哭笑不得。
江少侠清晨吃过一颗药，是他随身带着的。那药入口片刻他便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程无弈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自言自语：“别是不行了吧，都回光返照了。”她说那话时一脸担忧，十分认真，气得江明非差点儿当真回光返照。
程无弈把江明非扶回房，他立刻盘坐调息。程姑娘百无聊赖，看了会儿江明非那张挑不出一丝一毫瑕疵的脸，又趴到窗边去看外头的浩渺烟波。
过了两个时辰，江明非睁开眼，敲了两敲床板，调回程无弈的注意。
程姑娘扭头端详他，放下心来：“回了几丝人气儿，不那么像鬼了。”她倒了杯茶送去，江明非就着她的手一口饮尽。程无弈要把空杯放回桌上，江明非却搭着她的手腕不撒手。
“江兄？”程无弈直觉抬头，满面不解。
这个姿势，两人靠得本就极近。江明非倚在床头，因常年握刀而略有粗糙的手指似有若无来回蹭过她腕间，忽然轻轻一笑。
程无弈一阵目眩，仿佛一春繁花全开在了江明非背后。热气直冲而上，她立刻仰头移开视线。一回生二回熟，她有经验了有经验了，今日比前几日那晚有出息，好歹移得开眼……咦？！
程无弈万万想不到江明非手上忽然使劲，她一个倾身，直接跪在了床上。
不知是有伤在身还是故意，江明非嗓音极为轻缓柔和：“现在不瞎了？”
他强硬地扭过程无弈的脑袋，逼她转头。
程无弈算是明白了，江大兄弟这是在报昨晚上的仇呢。她一闭眼，实在不敢看江明非：“你你你别这样，我跟你说，你不了解我。我这个人随便起来不是人，你绝对想不到我会做出什么事来啊。”她声音有些颤，虚张声势的那种颤。
“哦？”江明非好整以暇，“那正好，我等着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程无弈也是有脾气的人！
程姑娘痛下决心，猛地睁眼：“你少得意！我既知道你有这本事，才不会两次都栽在同一个坑……哎，哎！苍天啊！”
这个视角，江明非几乎就在她身下，眼波如秋水，比女人还媚。
什么骨气，什么出息，美色当前顶个屁用！程无弈直起身捂住鼻子，另一手堪堪接住将要落到江明非衣上的两滴鼻血。
江明非一怔，哈哈大笑。他直笑得咳嗽不止，牵连着伤口作痛，不得不微蜷起身子。程无弈瞪着笑歪在床头的江明非恼怒不已，最终还是自己寻了布条，灰溜溜地擦掉鼻血。
“你这……”她顿了顿，有些词穷，“小人！”
江少侠不以为然，他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君子来着？他面不改色，宽衣解带。
程无弈蹦起来连退数步，作惊恐状：“你想做什么！”
江明非复杂地看了程无弈一眼，心想这丫头该吃的豆腐已让他吃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不该吃的了。她如此迟钝，在他这便罢，若让别人占了这等便宜……他将腰带揉作一团砸到床尾。
啧，不省心！
程无弈的眼神顺着那腰带飘忽了一下，一脸茫然。
江明非无奈：“伤口裂了，过来帮我。”刚才笑的。
方才还一脸惊恐的人一拍大腿：“你早说啊你！”她撩起两边袖管，跃跃欲试。
江少侠抽了抽嘴角，忽然觉得程无弈方才骂得没错，他的确是“自作孽不可活”。
程无弈帮江明非换了绷带，顺便重新抹过药，下手实在不轻。要不是这丫头眼神单纯专注，江明非简直要以为她这是伺机报复呢。
程姑娘看着江明非抽气连连表情僵硬的样子，小小声说：“你这样比那样更好看。”江明非那个样子是假的，练出来的，现在这样却是真的。她难得说话含混不清，耳朵红得很可爱，江明非挑了挑眉，表情有些玩味。
“你……你这是什么表情？”程无弈让江明非看得抖了两抖，莫名有些被看透的心虚脸热。
江明非却转回了话题：“我不喜欢让人强迫。”他指的是昨晚程无弈绑着他强行带他回去。
程无弈哼了一声：“不识好人心！”
江少侠正要继续逗她，忽然闭了嘴，丢给程无弈一个噤声的眼神。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响了三响，纪清远在外面问：“江兄，在吗？”
江明非从袖袋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了颗药，程无弈一把按住他的手。这药她认识，江明非就是吃了这个才“回光返照”的。人都说是药三分毒，可程姑娘看着这诡异的药效，又想想他方才比昨晚更骇人的面色，只怕江明非手里这个根本是九分毒一分药。
程无弈以唇语道：“还吃！你不要命啦！”
江明非笑了笑，无视她的阻拦打开瓷瓶。他憋着一口气没出，哪里那么容易死。
程无弈急了：“等等，等等！我试试！”她一脚踢翻房中桌椅，桌上杯盘散落一地，一片零落响声。程无弈把江明非拉到桌边，转身冲出门，大声道：“江明非！你混蛋！”话里还带着几分哭腔。
外头的纪清远只听一阵七零八落的响，两声清脆的巴掌，再接着程无弈就一阵风似的冲出来，低头哭着跑了。他再往里一瞧，江明非惘然站在桌旁，面色苍白，吐了口血，好像刚被她揍了。
单纯的清公子于是摇着头数落好友：“早让你别招惹人家……”
江明非满足一笑：“我乐意。”
程无弈做戏做全套，当真几日没理会江明非。后来纪清远去劝了一劝，两人才算是“和好”。
那日他们已在水上漂了一个月，江明非去找程无弈：“收拾东西，已经能看见岸了。”
程无弈正趴在桌边有气无力地和唐明明一块儿看话本，闻言拉着唐明明就往甲板上冲：“到了啊？！终于到啦？！”只见远处一座巍峨的城，依山靠水，亭台楼阁沿着山势高低起落。
再踏上地面时，程无弈简直情难自已：“土！这是土！土！硬实的！”
江少侠的伤已好全，精神好得很，咂着嘴嫌弃：“哎！你稳重点，一看就没见过世面。”
程无弈心情正好，也不和他斗嘴，只拉着他问：“这是哪里？好玩吗！有什么好吃的？”
江明非就告诉她，这里是漓寨，再往南就没汉人的城池了。蜀中唐门离这倒不远，往北去就是。
正说着呢，便听前头一阵喧哗，港口卸货的工人大声嚷嚷：“有人落水了！来人救命啊——有个姑娘掉水里了！”
程无弈闻声看过去，就见到水上一蓬小水花，两截白细手臂最后向天伸了一伸，慢慢往下沉。
此时已有几人放下了货，接二连三地跳下水去救人。程无弈将唐明明托给江明非，自己跟着急急下水一通胡摸，自然一无所获。等再冒出水面，那落水的姑娘都已经让人扛上岸了。
江明非不知何时回船上取了布巾，将浑身湿淋淋的程无弈兜头一裹：“你再不上来，我也要喊‘有个姑娘掉水里’了。”
落水姑娘躺在地上，有人临时铺了张竹席垫着。程无弈找到唐明明，拨开人群过去：“让一让让一让，大夫来了！”
围观众人赶紧让出一条道。程无弈一心往里冲不曾回过头，自然没有注意到唐明明看见躺着那姑娘的脸时，瞬间古怪起来的表情。
正是此时，那晕着的姑娘吐了两口水，自己悠悠醒转过来。她眨了眨漂亮的大眼，接着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直勾勾看向程无弈身侧。
唐明明就站在那处，微微皱着眉头，一脸说不上来的复杂。
落水的姑娘像是忽然回了魂，一下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就往唐明明身上扑。程无弈只听她带着哭腔，抽抽噎噎地念着：“姐……我在做梦吗？你别走，姐姐……”
……哎？
程无弈偷眼往唐明明怀里张望，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眉眼唇鼻，确是有几分唐明明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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