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程无弈从马厩里出来的时候，江明非正在井边打水。他一抬头看见程无弈，噗哧笑出了声。程小七刚让师父泼了盆冷水，有些笑不出来。江少侠直起身，对着她招手再招手，程无弈茫然地走过去。
江明非在清水里洗了手，帮程无弈擦脸：“一身草啊泥的，一点儿不像个姑娘，看以后谁要你。”
程无弈看看他，皱皱眉头。
江明非敛了笑，两手捧着她的脸，顺手揉了几把：“这是怎么了？不高兴啊？”
程无弈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就听外头有人进门，嗓门大得很，声音有些耳熟。
“亮哥，真是这里？没弄错吧？”这是某个狗腿跟班。
“屁，我唐灿的人报上来的消息，怎么可能错。”这是到哪都很嚣张的唐家某个二世祖，“线人说了，亲眼看见她和一个姑娘进去的。”
“可住这不便宜啊，那小丫头片子不是走得急嘛，哪来的这么多银子？”这是小心翼翼发表疑惑的跟班。
唐灿一挥袖，毫不在意：“管这么多干嘛，等找到她，有多少银子不全是给我们花？”
程无弈微张了嘴，终于想起来这声音哪儿耳熟了。那是他们到漓寨城的第一日晚上，她和江明非去清馆查事，正好撞见唐灿一伙三人。当时江明非捂着她的耳朵不让她听，也不知那几个说了些什么，江明非就叫人轰他们出去。今日这冤家路窄一相逢，定有热闹可看！
外厅闹出更多的骚动，似乎是跑堂的小二拦了两拦。江明非不动神色地挡到程无弈身前，那头唐灿刚好掀了帘子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子。
双方打了个照面，唐灿站住脚，眯着眼睛打量江明非，显然也想起来他是谁了。程无弈在江明非身后冒了个脑袋，唐灿眼神一飘，直直盯着程无弈看，一边朝着两人走去：“哟，看来我和这小兄弟挺投缘啊。”
江明非把身后大姑娘那颗好奇的脑袋按了回去，笑容更深：“可不是嘛，这位大哥果然是阴魂不散。”
唐灿的眼珠子转了两转，原本藏在袖中的手翻飞出一片残影，一片破空声随之呼啸而来。
哎哎，这怎么就……怎么就打起来了？他们都不再多说两句么！
一头雾水的程无弈被江明非拉着辗转腾挪，她轻功比江明非还好些，自认不至于累赘。程姑娘却不知道，有个人要护着，江少侠束手束脚，处处施展不开。
又一道银光疾射而来，江明非再退半步，程无弈危险地挪了挪脚——险些被踩。程姑娘怒：“江兄不是闯荡江湖多年，打过的架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么！”做什么踩她？
江明非一挥袖，以劲气扫偏一道银光，无奈又无辜地回头解释：“可我这是第一次给人当盾牌挡招子啊。”
“谁要你挡了？”这还怪她啦！程无弈一脸嫌弃，足下一点飘离江明非十数步。待站定回望，最初所站之处已钉满寸余长的细针，正是唐门最标志性的暗器。
江明非也看看那一地暗器，转回头故作惊恐：“唐门的人不讲道理啊，招呼都不打就下杀手，还是不是名门正派了！”
程无弈配合地用力点头，深以为然：“快来人评评理呐，大门大派欺负江湖散人啦！”
你们两个毫发无伤吧！谁欺负谁呢！
唐灿看着一地毫无功劳的细针，气得脸色铁青。
江明非正带着夸张的悲愤神情拎起刚才放在井边的铜盆：“我本是清清白白小小生意人，都是唐门逼我的。”
瞬息之间移至唐灿身前，以执刀之姿挥盆当头斩向唐灿。浑然气势排山倒海倾泻而出，小小一只圆铜盆竟被用出了刀的意境。
唐灿心跳骤快，连连后退，只觉如有锐利刀尖直指面门，不敢迎其锋芒。
那两个跟班眼见情势逆转，抽出腰间佩剑就冲上去助阵。正好对面是一男一女，一人追一个。那男的看着不好惹，最好还是让队友解决吧——两人都这么想着，争先恐后地冲向程无弈。
若说程姑娘刚才是一头雾水，这会儿就是一脸冤屈了。惹他们的是江明非，她不论是上回还是这回都十分无辜啊。程无弈一提气，往房梁上逃。两个人毫无停顿，一提气追上来。程姑娘“一不小心”脚下打滑，毫无先兆地踏着脚下滑落的屋瓦又飘了下去。
居高临下，正是占满上风的位置！那两人得意非常，正要趁此良机补上两剑，伸了手才发现……咦？人呢？
程无弈一落下就往檐下贴，正是视线死角。
两道气劲贴檐而上，噗噗两声轻响，两道血柱伴着惨叫喷射而出。程无弈贴着屋檐吐了吐舌头，大摇大摆地跳下来站好。程有道就在她身边，他倚着马厩破门，吹了吹并在一起的两根手指。外头太吵，扰得他都没法和心爱的小马驹互诉衷肠了。
“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唐门少爷仗势欺人，把人姑娘都吓哭了！”程师父懒洋洋地补了一句——虽然他口中这姑娘眼里毫无泪意，咳……
正此时，江明非的铜盆刚在唐灿面前虚晃过一招，忽然向下落去。那盆眨眼之间落至腰际，江明非伸手重新抄起。
似有一瞬的停顿，唐灿茫然看着江明非诡异的笑容，冷汗早在不知不觉间湿透了后背衣衫。下一刻，他腰间剧痛如被拦腰斩断，唐灿痛呼一声，本能地曲起上身。
江明非居高临下，几不可闻地低语：“下次再乱看，江某这盆没准就得往下多落两分了。”
唐家这位少爷顿觉□□一凉。
“你……你！”唐灿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颤声“你”了半天，看看江明非，又看看马厩边上的程有道，一咬牙，“你们等着，走！”
进门时有多意气风发，出去时就有多屁滚尿流。
程无弈看得直乐，一跃坐上院中石桌，对着唐灿狼狈的背影吹了声口哨：“唐门的人这是在找香香？”
唐昭不像唐明明，她是离家出走不辞而别的。唐门派人来找她，这是情理之中。只不过看唐灿那副刻薄样子，唐昭交到他手上怕要被欺负。
程有道也往院中石桌上一坐：“唐灿是帮他二哥的，巴不得小明小昭都被族谱除名，呵呵。”
唐家堡主膝下有五个儿子，唐明和唐昭的爹排行老大，论武功才学皆是同辈第一。要不是因为当年他与五毒神女那一段“错事”，哪里轮得到弟弟觊觎继任者的位子。那唐灿看着比江明非大不了多少，论辈分唐昭却得喊他一声小叔父。他是自认没什么继任堡主的希望，干脆找了唐家老二做靠山。
江明非沉吟：“这……糟糕。”他还指着唐昭跟他们去京城呢，唐昭要是回了唐家堡那可怎么办？
程有道难得和这个他看不顺眼的小子达成一致：“是很糟糕。”昭儿离家出走他确实脱不了责任，不过归根结底，起因还是唐老爷子要给唐昭许人家。唐昭这一趟任性出走，恐怕回去就得让老爷子关起来，一直关到出嫁当日才放人。这还是往好里想，以唐灿这龌龊人品，只怕会找个地痞无赖小兄弟污她名节，再去找唐老爷子讨桩不光不彩的婚事。
“不能让她被抓去！”两人异口同声。
程无弈看看自家师父，又瞪了江明非一眼，哭笑不得地叹了声。
又过一会儿，纪清远也回来了。江明非将安排告知纪清远，几人轮番守着唐昭门口，这防备可比前几日严密不知多少倍。
当晚是江明非守夜，江少侠靠坐在唐昭门外。对面房里的人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在门上留下一道心神不宁的影子，那是程无弈的房间。
江明非想了想，敲了敲程无弈的房门：“夜深了，早点睡。”
里头满屋子乱走的人动作顿了顿，她的影子慢慢靠近门口：“江兄。”程无弈背抵上门，隔着门板对他说话。
“嗯？”江明非也干脆转过去，背靠着门板。廊下月光霜白。
程无弈慢慢吞吞地说：“我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
“什么？”江明非接话。
程无弈像是在自言自语：“今日一早我们一块儿看苗人那双生蛊的真假，接着唐香香不见了，大家分头去找她。你最先回客栈，然后是我和师父，最后是清公子……咦？？？”
杜直和唐明明人呢？还没回来？！
江明非也是一愣，转身一把强拉开房门，程无弈全身的重量正压在门上，下意识“啊”了一声，向后仰。那块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门栓可怜兮兮地断成两截，啪嗒两声落在地上。江明非展臂抱她个满怀，然后把人转过来扶直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程无弈从江明非的脸上读出和她一样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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