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韩飞
我妈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做完一台手术，当然，只是协助主治医生完成手术，我才完成研究生学业一年多，医院怎么可能这么信任我把病人完完全全交给我？除非是这家医院不想干了，我得跟着主治医生先混几年。
主治医生姓文，我叫他文哥，大五的时候许卓君帮我介绍在新市人民医院的实习工作，然后一晃就是五年，我考上研究生之后还是继续在这里边实习边读研，后来研究生毕业后顺理成章地留在了这家医院。
我的职业真的很高大上，深受广大妇女的欢迎——妇产科。打的时跟一个拼车的人瞎聊时，他问我是干嘛的，我说我是医生，然后他的眼神就条件反射似的变得崇拜起来，继而酸溜溜地说工资挺高地吧，我微笑着说还行，就是有点累。最后他又像想起什么了似的问我，你是那科的？我回答妇产科。然后他的表情就变得微妙起来了。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提到妇产科时表情都是那么微妙，韩飞那糙汉子就直瞎扯：“人其他科的医生手术刀下都只有一个人，可是你手术刀下哪次不是躺两条命，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的事，你说人家表情能不微妙吗？再说人家一啤酒肚，娶个老婆不容易，再怀个孩子更加不容易，人家还指望着这孩子传宗接代呢，要是你一个不小心，把人家的香火给弄没了……”
“……”
电话里我妈的声音还是那么地雄浑有力，这都五十岁了声音还是跟三十八岁的妇女一样——不堪入耳。就算她“温柔”地跟你说话时你也会觉得她是想跟你吵架，况且，我妈从没有温柔过，脾气不好，不是发脾气就是唠叨，这么多年，我跟我妈的故事都能写一本书了，书名就叫做《菜市场那些事》——因为我们家总是被我和我妈吵得鸡飞狗跳，比菜市场还热闹，只是现在我看她年纪大了，让着点她，不跟她吵。
“乔丫头，今晚记得回家吃饭！”
我刚在手术台边站了几个小时，累得要命，现在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地，我说“知道了”
然后我妈以为我又不耐烦了，她的大脑认定了之后马上开启唠叨模式：
“又不耐烦了是吧！”我把手机移开了一点。“我生你养你二十几年容易吗我，喊你回家吃个饭，一不要你买菜，二不要你下厨，你只要张着嘴巴回家吃就行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耐烦！老娘我是心疼你每天上班吃饭每个准点没点营养地才喊你回家吃顿好的，怎么就变得这不讨好了呢我，我今天特地四点钟爬起来去买菜，就为了菜市场新鲜的鱼，你不是喜欢喝鱼汤吗，老娘给你炖了，店里那么多事，三个我都忙都忙不过来，我还为你炖鱼汤，老娘我是多么和蔼可亲啊，你竟然还不给面子。我，我白养你了！”其实我很想提醒我妈：和蔼可亲这个成语不应该这样子用，多少有点不合适，如果换成现在很流行的那个——“有爱”会比较好。
但是为了那碗可怜的鱼汤不被我妈一气之下倒掉，我选择了乖乖闭嘴。我妈那人就那样，你不听她话她就火，就炸，然后拿着鸡毛掸子抽你，抽到你听话。以前不懂事，喜欢跟她对着干，做很多事气她，然后被鸡毛掸子抽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那根在我家兢兢业业“工作”了十几年的鸡毛掸子在一次“任务”中“牺牲”了，第二天我妈就出去买了根更加结实的，搬家的时候也把它收拾着带上了。
但是如果稍微顺着她一点，她就会心情很好，我想她现在应该是系着那条老旧老旧的布围裙在厨房熟练地忙忙碌碌，嘴里还哼着永远都在跑调的歌。
挂了电话之后我就打给了韩飞，韩飞这人在接电话方面特别有职业精神，每次都是响两声就被接起来了，这有点像一个为总裁做牛做马的小秘书，用一种机器人一样的语气说：“喂，您好，我是韩飞。”但是韩飞和什么小秘书的语气根本就搭不上边。他是这样的，
“找你韩大爷干嘛？”我都能想象那头的他正坐在办公桌面前——跷二郎腿嗑瓜子……我很想让他爸爸来听听他这口气，抽不死他。
我懒得和他废话：“晚上来我家吃饭，”我知道他一定会讨价还价半天，所以果断地给他爆料了菜式，“我妈炖了鱼汤，特地为你炖的。”然后挂了电话，回更衣室换衣服。
我跟韩飞这人的爱好都是那么地相似。从我们十五岁认识到现在十一年了。十一年里，我们共同喜欢着新市三中学校后面的夜市，并且每次都直奔第三个烧烤摊，因为那个老板人最好，烤出的鸡翅特别香。我们共同喜欢着那家叫“鬼哭狼嚎”的KTV，因为他家的价格不贵，音响效果好，而且老板还送啤酒。我们上大学时共同喜欢着那款叫“穿越火线”的游戏，虽然我不打游戏已经好几年了。当然，还有我妈炖的鱼汤——也仅限于我妈炖的。那次我们闯了大祸，跟学校外面的小混混打架，我拿砖头拍向了一个人的脑袋，然后我们就被拘留了十五天，出来后两个人饿得跟鬼一样，我妈先揪着我揍了我一顿，揍我的时候顺便把韩飞也揍了一顿。然后转身走进厨房端出鱼汤，我跟韩飞像两只饿死鬼，十分钟就把那一大锅鱼汤横扫得干干净净。后来我们对鱼汤的味道都念念不忘，我妈作为一个大厨，看我们这么给她面子，所以也很给我们面子地经常炖鱼汤给我吃。注意，这里是“我”，而不是“我们”。因为，十一年过去了，我妈看见韩飞还是得骂他一顿心里才舒坦，这都快成条件反射了——不过比起以前一见韩飞就转身进厨房拿菜刀的举动，这算很温柔的了。
我知道我妈喊我回家吃饭绝对没有给我补营养那么简单，我了解这个女人就像了解每个女人小腹那里的子宫一样，自然生产不顺利的时候从哪里下刀子怎么剖开产妇一层一层地肉到达子宫把婴儿提溜出来，我心里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
而乔艳梅那个女人又是这么地不会耍心眼，这也大概是她作为一个农村妇女难得的优点。
不是我瞎吹牛，只要她动一动眉毛我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想如果她那个小徒弟有我一半机灵就不会每天被她骂是只猪了。
我知道我一回家就会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的男士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对我微笑，所以不得不每次都喊韩飞跟我一起应付，不过韩飞每次都是冲着我妈做的菜来的，吃也没个吃相，我每次指着狼吞虎咽的韩飞对那个“西装革履”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已经有男朋友了。”的时候，感觉特别丢脸。
说实话，我很怀念高中时的韩飞，每天起床后会花一个小时把自己弄得人模狗样地，大庭广众之下无时无刻不在意着自己帅不帅，我甚至还在他的书包里翻出过小镜子，尽管那时候特别看不惯他臭美的样子，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他很帅。现在虽然依旧帅，但是鬼知道他大学四年经历了什么，回来后也不爱勾搭女孩了，以前喜欢染成五颜六色的头发也不再打理，有时候还是我提醒他他才会去剪，我每次去韩飞家里找他都无一例外地看到一个踏着拖鞋穿着背心短裤打着哈欠头发乱得像鸡窝似的疯子。对于那些追着喊着要嫁给他的女生他也没有正眼看过，如果不是知道他依旧对女孩的胸很有兴趣，我真的会怀疑那个破军校把他改造成了同性恋。
我问过韩飞：“怎么不见你找女朋友？以前不是勾搭得挺欢快地吗？”
他说：“大爷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帅哥，才不会去干勾搭女孩那么下作的事呢，再说，爷心里有人了，得忠贞。”他说这话的时候铿锵有力，听上去就是一正儿八经的好青年，但是当时他正陪我买内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内衣模特的胸。
我把重心放在了“忠贞”两个字上，竟然没有八卦那女孩是谁。之后再问他的时候他总是神秘地冲我笑，贱得一如既往。
我觉得我的人生很有趣，上大学的时候每两周回一次家，在公交车上颠簸两小时，回家吃一顿我妈做的饭，隔天再颠簸两小时回学校，下车就把在家里吃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现在也是隔三差五地回家，不过挤公交也变成了打的，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时照样把在家里吃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我妈想过借给我钱让我买辆车先，但是被我拒绝了，我在心里甩她白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我有了车就得每周末载你到处玩，隔三差五还得回家‘吃饭’，如果我不小心拒绝一次你就会借题发挥：“哎呦，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有良心的，养了你二十几年还给你买了车，要你载我出去玩一天都不行，我真是白养你了，哎呦，我命苦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啊。早知道在你几个月大的时候流掉你算了，生下来也让我这么伤心……”——不要怀疑我妈的舌头，她能够五个小时不喝水跟你扯，从当年到现在再到未来，如果不及时制止她的话她还能扯到我未来孩子的教育问题上面去……甚至我孩子的孩子……
我刚脱下白大褂，换上大衣，外面就要命似的喊“文医生！”我向天甩了个白眼又转身脱下大衣麻利地套上干净的手术服。
我看了眼墙上的钟，四点半，看来今天的鱼汤得冷了，我发了条信息给韩飞要他们先吃别等我。我可能得忙到□□点。
是一个产妇提前生产，那是所有产妇千篇一律的表情——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手扶着自己的肚子，因为剧痛嘴巴张得老大，发出撕心裂肺地哀嚎，看得旁边有子宫的人觉得自己的子宫也在抽搐，没子宫的人感觉自己也快生了。
我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虽说每天只上八个小时的班，朝九晚五地，其实总有这个孕妇那个孕妇地把你的上班时间拖到十几个小时。作为一个医生，总不能只顾着自己下班让产妇先把孩子憋着憋到第二天早上九点的时候再生吧。
为了孩子和他妈的幸福健康，我每天毫无怨言地工作十几个小时，尽职尽责，兢兢业业，我现在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对着别人说：“我是一个好医生。”——当然，我没有那么无聊在大马路上拉着一个人就冲他吼我是一个好医生，别人不把我送精神病院才怪。
当然这话放到八年前，我才上大学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笑掉大牙：你一成天插科打诨的小太妹以后是救死扶伤的医生？你还是打死我吧，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是想死才会把命交给你手里。与其以后惨死在你的手术刀下，我还不如现在就去吞安眠药，至少死相还没有那么难看。
但是现在就连我妈都是笑呵呵地对别人说：“我女儿是新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妇产科医生，你们有事找她准没错。”
我自己也在感概这些年自己的变化真大的时候，也很心酸地想，许卓君，我为了你而改变，可是，在所有人都夸我的时候，你却不在。
一出手术室就看到韩飞坐我的位子上，翘着二郎腿正儿八经地看……我们医院推的妇科杂志。
“你一文学青年什么时候开始关心□□生活了？”我把白大褂挂在衣架上，瞥了粉红色封面上那个把胸挤得无比风骚的女人，和韩飞那快埋到那女人胸上去了的头，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在我家喝鱼汤？”
“我靠，要坑我也要明着坑啊，”韩飞抱怨道，“你明知道你妈要给你介绍对象还叫我一个人去应付，这样也就算了，好歹你也要提前知会一声啊，我也好打扮得人模狗样地过去啊，我一听有吃的踏双拖鞋就过去了。”我看了眼他现在还穿在脚上的拖鞋，“你知不知道那画面多诡异？两男在沙发上坐着，你家舒翰云小朋友坐在中间看电视。如果我脑子跟你一样再渣一点电视上就该冒粉红色泡泡了，一家三口啊那是。”
“一喊你吃饭你就要有演戏的心里准备啊，我们这么多年的默契都喂了狗了？”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大爷似的指挥：“连着做了两台手术，累死了，过来给我捏捏肩。”
韩飞还是挺听话的，只是嘴巴就像拉不住闸的三峡，说个不停。“后来你妈没好气地骂了我一顿，问我你怎么没回，我就告诉她你又有手术，那老太太马上就炸毛了，你也知道你妈那性格，才不会管有没有外人在，她炸她的，我受着，那西装革履的小男生脸都吓白了。”
“哎哟你轻点！”韩飞这人没个轻重，总是把细皮嫩肉的我当他们部队里那群糙汉子对待。每次冲着我的手臂一掌下去，我就感觉骨头碎成了三截……
“小爷给你按摩你他妈还当大爷当上瘾了是吧！”他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膀，我似乎听到了肩胛骨碎裂地声音，还有我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哀鸣声……
不过韩飞还算有点良心，手上还是放轻了不少。
“放心，我把他吓跑了。”他一副‘我懂你’的表情，“我一边把他当哥们侃，一边不着痕迹地把你贬低了个遍。我想在他的印象里你应该是一个眉毛连成一线下巴肥得往胸上掉，嘴巴边上还有一颗惊天动地大痣的胖女人。他下辈子都不可能对你有兴趣了，你就放心吧。
我想表示我已阵亡。
我转过头，笑得特别“真诚”，对他说：“韩飞，真他妈谢谢你，估计下辈子也不会再有人想找我相亲了。不过，韩飞，我现在怎么这么想朝你那贱得惊天动地的脸上踹上一脚呢！谁要你贬低我的！你脑子是不是被猪拱了！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然后我揪着韩飞揍了一顿，“女孩子都是爱美的你知不知道！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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