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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7 革命家庭


  I袁佳安

  我第一次与树唯相遇时,他们一群学生正在东京的一间居酒屋里聚会,口里唱着《中国男儿》:

  中国男儿,中国男儿,要将只手撑天空。

  睡狮千年,睡狮千年,一夫振臂万夫雄。

  长江大河,亚洲之东,峨峨昆仑,翼翼长城。

  天府之国,取多用宏,黄帝之胄神明种。

  风虎云龙,万国来同,天之骄子吾纵横。

  中国男儿,中国男儿,要将只手撑天空。

  我有宝刀,慷慨从戎,击楫中流,泱泱大风,

  决胜疆场,气贯长虹,古今多少奇丈夫。

  碎首黄尘,燕然勒功,至今热血犹殷红。

  这些英气勃勃的年轻男子身着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制服,或是军帽下披着和服,有些人双目赤红,有些人眼泛泪光,用日本歌子的调调,希望重振两千年前霍去病的荣光,此情此景,兴许透着些古怪,但当时却绝对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树唯祖籍襄阳,出身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是蒋先生的小老弟,后来同样留学日本。树唯说,蒋先生当年在北海道新田的日本陆军服役时主要的工作便是擦马,让马匹的气血活络起来,而他自己毕业实习的一年里,白天喂马、给老兵打洗脚水、挨兵曹的打骂,晚上睡前却还要唱一遍“思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誓不战胜终不还。君作饶吹,归我凯旋。”留日学生的精神矛盾我深有体会,大国积弱,甲午之后一蹶不振,竟要沦落到向藩属小国学习的地步,另一方面,德日这样弱国图强的例子又深深激励着大家,天下公理唯黑铁赤血耳!就算再多屈辱亦要坚持下去,学成回国,建设大同。

  欧战结束那年,树唯学成归国,稍晚我也自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与他在香港成婚,22年我们有了臻臻,24年树唯跟随他的老学长进了黄埔,在步兵科任教。滔滔的江水,缓缓的沙洲,鹤鸟翩翩,军歌嘹亮,傍晚农家自煎的黄埔蛋金灿灿香喷喷,生活纯朴而美好。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北伐伊始,树唯带领他的学员们从军,我也参与孙夫人、廖夫人组织的妇女运动,慰劳出征军人,向革命群众募集资金。打倒军阀和帝国主义,统一中国,多么良善的愿望!胜利前的岁月,虽然艰苦动荡,夫妻分离,却更显相濡以沫的挚诚。

  27年初我在武汉参加孙夫人举办的妇女政治训练班,不久国共分裂,国民党内部分裂更为严重,一夕之间,革命同志互指对方为反-革命,屠刀向自己人下手。我的两个弟弟,正安与定安,一个遇害,一个逃亡,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双重党籍,而树唯的表弟杭之,又跟了邓演达去搞第三党。革命尚未成功,我已家破人亡。树唯从保定到东京,再到广州、南京,一路跟着他的学长,当他身边的亲友同僚自相残杀时,他无情地沉默着。

  “熊树唯,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哭着问他。

  “佳安,你太天真。革命不是你想的那样。”

  曾经的爱人此刻是如此的冷酷无情,他再不是我心中热血的革命青年,他踏出的路已背叛了我们的誓言,我不能与这样的人共度一生。

  我离开武汉,跟孙夫人一道去了苏联,后来漫游欧洲。行前我曾想回广州看看臻臻,但终于不曾停下脚步。

  一晃十八年,我又来到莫斯科,遇到了坎波夫,他是曾在黄埔执教的苏联军官之一,当年大家左邻右舍,他们几个苏联教员年纪也不算大,常常与树唯一起饮酒,我给他们做下酒菜。坎波夫经历了卫国战争,一身的勋章,已是大校,他热情地邀请我参观他的新工作地点--布特尔卡监狱,听名字就不令人舒服,我理所当然地推辞了,但坎波夫说自己再婚了,非要请我喝上一杯。

  “你家的娃娃长大了吧,多大了?结婚了?”坎波夫尚不知道我的变故。

  “结了。”我想结了吧,臻臻多大了?

  我陪着新婚的坎波夫两口子在监狱宿舍吃了点酒菜,俄国人的烈酒实在太劲,我喝了两口便不行了,起身告辞。正要离开监狱,坎波夫想起要送我点东西,我便独自在走廊上等候。

  “……”

  “……”

  “妈妈,妈妈!”

  我将目光移到雪地上,原来那个浑身是血的不是死人,他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什么,高高地举起--

  我愣住了。

  II海因里希

  丈母娘从走廊上冲下来,一把抢走照片,急急跟我说了好几句话。妈妈,我不会中文啊。我又悔又恼。幸好,她见我直翻白眼,问我:“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你认识Chênchên?”丈母娘,不得不佩服你们一家子,全是人才,这英语讲得真不错,当然也得亏了我也是多语种人才啊。

  “妈妈,我是阿芙罗拉的夫婚夫,我们相爱了。”上帝作证,我讲的句句属实,我爱她,如果我能活下去,总有一天会向她求婚。

  “你是谁?”

  我还来不及回答,一个俄国军官过来了,用蹩脚的英语跟我岳母大人交待:“他,德国,战俘。”

  “坎波夫同志,这个好心肠的德国人在波兰救过我女儿,两次,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这是她送他的照片,这是Chênchên,你还认得吗?”

  我惊呆了,丈母娘撒起谎来是如此的自然流畅,我总算知道小妖精面不改色篡改彼得罗夫讲话精神的本事是从哪儿来的了。

  “咦,是你,是她……这么多年,你都没怎么变……”

  “这个德国人……”丈母娘看向我,我心领神会,接口道:“海因里希·安布鲁斯特。”“我终于找到安布鲁斯特先生了,他情况很不好,请你帮帮他。”

  在丈母娘的关照下,我被送进了医务室接受治疗,医生护士们都不懂英语,她便跟我肆无忌惮地聊了起来。

  “你怎么认识Chênchên的?”

  “在战俘营里,她是翻译。”

  “胆子真大。”

  其实我们一直偷偷摸摸。

  她盯着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你长得很帅。”

  “谢谢妈。”

  “呃……Chênchên现在是什么样子?”

  “……?”

  “我十八年没见过她了。”她抚摸着照片,“我抛弃了她。”

  “……”我说不出话来,可怜的阿芙罗拉,看来只有我来安慰你了。

  “您能再读一遍阿芙罗拉的中文名字吗?”

  “Chênchên。”

  “Chênchên。”我重复了几遍直到她肯定,“Chênchên是什么意思?”

  “努力进取,直到完美。”(止于至善)她随手在医生的处方笺上写了几个字,“Chên”,她耐心地教我读了几遍,我觉得舌头即将离自己而去。

  丈母娘给我拿来了一点儿面包,还有杯久违了的咖啡,我吸取教训,小心地咽着,“妈妈您真好。”

  “跟我说说Chênchên。”

  “她很美,很温柔,心肠好,像您一样。她从列宁格勒转学来到莫斯科,德语系二年级。”

  她陷入了沉思,也许她会去看看就在同城的阿芙罗拉?

  “如果将来见到Chênchên,不要说见过我。”

  “是的妈妈。”我感到难过。

  “我明天再来看你。”她捏着照片走了。

  我被转回了监房,在押解途中看见捷尔金挨训了。哈哈,丈母娘果然强大。

  次日坎波夫亲自审讯了我,出来的时候他跟我丈母娘说:“他是党卫军少校,手上总是沾了血,苏维埃不可能放过他。但我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以前的虐打。”

  她点点头,“我能再陪他去看看医生吗?”

  医务室又成了我的餐厅,丈母娘微笑着看我进食,我觉得很幸福。

  “过两天我就要走了。”

  “……照片能还我吗?”我巴巴地说。

  “海因里希……我送你这个。”她从怀中掏出一枚项链,链坠是一个可以打开的蛋型小盒。

  我轻轻打开,曙光顿现,阿芙罗拉笑靥如花。

  “这是她十五岁时送给她舅舅的照片。”她咬了咬嘴唇,“那是1937年,也是我最后一次收到弟弟的来信。”

  “妈妈,别哭。”我伸手抱住了她。

  “多叫我几声妈妈。”

  “妈妈,妈妈……”

  她擦了擦眼泪,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脸,“海因里希,你有什么绝情的话要我带给Chênchên?”我愣了,她恢复了平静,“我是说,想让坎波夫给Chênchên捎个话,就说你死了好不好?”她对我微笑了一下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坦然道:“就说你回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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