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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21 有原则的人


  哥哥死了五年,伊丽娜也改嫁了,妈妈虽然经常哭,但在外人面前还是很骄傲的,“我的大儿子为苏维埃祖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更让她欣慰的应该是我这个就读于科洛姆纳高等炮兵指挥学校的孩子,我还没来得及脱下学员制服就投身于英勇的卫国战争,在莫斯科反击战和之后一系列重大战役中表现优异,屡屡获得嘉奖与晋升。

  可是,就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不久,就在我决定向美丽的塔伊西娅求婚时,却被押进了内务部的审查甄别营。

  “为什么?”我被日夜不停的盘查与审问折磨得精疲力竭。

  “因为你的哥哥是苏维埃的叛徒。”

  “不!”我愤怒地说,“他是勇敢的烈士,牺牲在了基辅前线。”

  “他没死,投降了,在德国人的俘虏营快活地呆了四年。”

  “这……不可能。”我咬牙切齿,“……就算,他被俘,也会坚持斗争……”我败下阵来。

  嗞,对方推过来一张照片——哥哥捧着面包在德国鬼子身边傻笑。

  “怎么斗争?绝食吗?还是拿面包当武器?”戴着蓝顶帽子的审问官笑了。

  我总算熬过了甄别,被认为没有“叛国嫌疑”,但仍然被迫离开了自己心爱的部队,在我不明不白失踪的三个月中,塔伊西娅听到了太多流言蜚语,遭遇了许多不应有的白眼,最终她选择离开我。我没有试着去解释和挽回,哪怕一声“这不是我的错”也说不出口,对于一个被派往西西伯利亚劳改营担任警卫的人来说,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只是告诉妈妈,我志愿去东部艰苦的地方,做一项伟大的工作,祖国需要我。

  是的,一年中十个月都是冬天的鬼地方需要我,劳改营军事化步兵警卫队的士兵需要我,有些士兵同样是负过伤、得过军功章也同样是由甄别营送来的,充满了怒火与怨气,还有些傻子是因为士兵数量实在不够才填充进来的,不会打枪也就算了,连字都不识也没关系,可数数竟然要掰指头。早上点名时,要是德国鬼子站成一个大方队,傻子们就乱了套,非得让他们排成一条直线……气得我最想毙了这些兵而不是那些德国人。

  这里的严寒可以杀人,饥饿可以杀人,伤病可以杀人,绝望同样可以杀人。有些曾经荣誉在身的警卫士兵因为无法忍受这种等同于终身流放的境遇而吞枪自尽,我如果不是为了妈妈,也很可能选择这条不归路。

  办公室的工作同样令人想撞墙,所长借口我是军校毕业的有文化,把各种文书总结都推给我,五日报告、旬报告、半月、月、双月、季,以后还有半年、年度报告……内务部不是折磨德国人就是折磨自己人。每次我写完就要发飙,狠踢桌子,桌子烂了就是墙壁,墙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冷风吹进来冻死我自己,只好找人来修补,居然被告知根本也没材料可补……我翻箱倒柜,摸出一卷积灰的宣传画,糊一张在墙上,再糊一张堵上窗玻璃的洞。

  一面糊一面抹去画上的浮土——三男三女的各族青年战士,坚定地团结在红旗下,这画儿有点眼熟……原来是在战争期间看到过的招贴。

  平时我没事就冲画上来一脚,以此缅怀战争,纪念我消失的青春,直到……那个德国疯子出现,为了一条项链跟看守打起来,我关了他三天禁闭,居然三天后他又跟另一个疯子再度一起揍那抢他项链的士兵。

  打得像疯狗乱咬一样,不过,太好了,终于可以拔枪了,先杀谁好呢?鬼子还是傻子……最后我捡起项链——只愣了一秒便认出这个少女是招贴上的人……

  不得不承认,我对这个女人的身世抱有好奇和疑问,但是我并没有继续盘问下去,我更愿意看看这个叫海因里希的德国鬼子连关六天禁闭不吃不喝的样子。

  我没看到海因里希死,却看到了没死的尼基塔,我多想告诉他,你可以有很多种选择,绝食、撞墙、跳楼,如果你没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可以帮你。

  “沃洛佳……”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也不敢相信,内务部的人都吃-屎去了吗?我因为他才被发配到这儿来,竟然也把他押解到我手下?或者,这其实是对我的继续甄别?二度审查?

  尼基塔考验着我的耐心,在透水事故中,他竟然被德国鬼子救了,又竟然为了德国鬼子向我要求得到盘尼西林……我气昏了,踢了他,把他们全部关禁闭。

  妈妈……您的儿子,一个死了,一个疯了……

  尼基塔果然通敌,伙同海因里希来偷我的招贴,哼,我要让他知道我还有张更新的……

  日子太无聊了,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接受红十字会的探访,让那些道德家们看什么?看屋后的尸墙还是地下室的跳蚤与臭虫?幸好总局还有点脑子,只搞了个战俘代表座谈。具体见面情况我不清楚,不过据说那天聋子海因里希搞得总局非常恼火,这我也能想象,看看海因里希送回来的模样就知道了,全身臭不可闻,满脸糊的都是凝固的血晶,撬开牙齿能掏出好多血块儿,两只手腕也勒出血了,右腕肿得像个气球,我狠狠捏一下,哈,原来脱臼了。再叫士兵扒光不属于他的全是冰晶的衣服,果然,腋下和足心都焦了……他是个“第四类劳动能力”人士,怎么招惹做到这一切的?

  这样的人有什么必要活着呢?但他居然还是挺过来了。为什么?因为那画上和项链里的女人?

  我一封一封翻看着劳改犯们写的明信片,太可笑了,我又不会德语,能检查什么呢,这种事应该直接让内务部的猪头们处理,无非是把那些劳动不积极的、生病的、快要休养的人所写的信扔掉,又或者看到劳改营地址就涂上墨水。

  所有的收件人信息我都看不懂,唯独这封——

  阿芙罗拉小姐(中国人,漂亮的)

  德语系三年级

  莫斯科大学

  我明白了,招贴画上的人叫这个名字,曙光女神,可笑。我也实在是闲得没事,打了几个转接电话,拨通了莫斯科。

  “教务处吗?这里是内务部。德语系三年级有没有一个叫阿芙罗拉的?是中国人,漂亮的。”

  “……没有。”

  明信片可以丢了。

  “三年级没有。二年级有。”

  “?”

  “她们这批人是45年5月才从列宁格勒转学过来的,很多人德语都忘光了,基础太差,而且二年级学期也快结束了,所以不能接受他们插班。”

  “意思就是?”我糊涂了。

  “意思就是,他们先得补课,9月份才正式升入二年级。”

  现在是46年4月,也就是说阿芙罗拉还只是个二年级学生。收件人信息虚假……我是个有原则的人,把明信片扔了……其实海因里希劳动很认真,我是个有原则的人……又捡回来,锁进抽屉里。过了大半年,总局通知去转接回信时,我又想起来了,现在曙光小姐该是三年级了吧,我这么有原则的人……我一面接收少得可怜的回信,一面把这封孤独的邮件交给了红十字会工作人员。

  转眼到了47年,劳改营还是一如继往地下雪,鞭打,死人,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新年过后的暴风雪比往年都大,本来《真理报》就晚于出版时间好几天才能看到,现在估计送到也得看去年的了。有文化的人受不了没有文字的痛苦,找了半天,翻到一个自己以前的旧笔记本,里面还抄了一首诗——

  只剩下我孤零零的,

  孤零零的一个人啦,

  所有的酒宴,

  梦幻和朋友,

  都已经和轻柔的幻梦一起消亡。

  就是我的青春,

  也带着飘忽不定的才能黯淡下去。

  我竟然抄过这么无聊的诗,当时抄得开心,现在才知就是自己的真实写照。

  突然一阵电话声打破了寒夜的死寂。糟了,该交五日报告了!

  “你好同志。请问你们这里有叫鲁道夫·巴赫的人么?”

  竟然是个很好听的女孩子的声音……很久没有女人给我打电话了。“……”那边得不到我的回答,我都能听到电话往下放的声音,不,请等等,“有。”

  不管你问的是谁,就算是个战犯,也谢谢你给我打电话,请你不要停。

  “那么……海因里希·安布鲁斯特也跟他在一起吗?”

  “……嗯。”过了电的聋子嘛,我记得。

  “您确定?海因里希·安布鲁斯特?”那边惊喜道。

  “嗯。”

  “谢谢!”那边又要挂电话。

  不,请不要挂。“问这个干嘛?你要见他?”我追上了她,“你是什么人?这里不接受家属探视。”

  “我……我是他的爱人。”

  我哑了好久,曙光小姐?!!!居然真的存在!!!

  “不可以。”我觉得荒唐透了。

  “……那么可以请他来见我吗?”对方没有放弃,竟然提出一个更荒唐的建议。

  我考虑了一分钟,这个倒过来的提问角度很新鲜,劳改营确实不能接受家属探视,就连通信都要全部交由劳改管理总局统一管理。不过,没有一条规定说劳改犯不能探视家属。

  “你在哪儿?”

  天哪,我都不相信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想见见那个声音的主人。

  海因里希的手被反捆着,还上了铐,满头满身的煤灰,跪在雪地上,被两枝□□指着头,这就是个待决的死囚,可这并不妨碍他与曙光小姐在枪口下紧紧拥抱,用各种做得到的姿势接吻。他俩如此旁若无人,真让我恼火不已。我很想掏出□□,却最终只是挥挥手,让两名士兵撤到一边去。

  不过当曙光小姐去办公室拿了剪刀出来时,还是把我给激怒了,我发誓,如果她敢动一动海因里希的手铐,我一定会开枪。但最后的结果显示,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要揽住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上。

  就像一对最普通的恋人那样。

  海因里希的歌声在雪夜里非常瘆人,可是我却几乎流泪了。

  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打破了这种气氛,通知说除了巴尔瑙尔,火车可能全部终断,而曙光小姐必须利用这个最后的机会赶回去考试。可是,积雪太厚,火车站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

  “我走过去。”曙光小姐说。

  “同志,从这儿到巴尔瑙尔比上次您从克麦罗沃走过来还远三倍,这次您打算走几天?”

  我大吃一惊,“你是从克麦罗沃走到这儿来的?”

  她点点头。

  “她走了四天多。”办公室工作人员补充。

  这个疯子!“我送你去,骑马去。”

  她呆了一下,“谢谢您大尉。”

  疯子与聋子紧紧拥抱,我看得心痛,赶紧跳上马冲她吹了个口哨,打断这该死的缠绵。“过来。”我朝她招了招手,策马奔了两步,正掉头打算冲过去一把将她拎上我的马背,她竟然自己跨上另一匹马跟了过来。

  天!为什么她会骑马!

  “……”

  “什么?”风雪声中我没听清。

  路上停下来烤了一会儿火,“你刚才说什么?”

  “能别再打他了吗?他已经聋了。”

  我很生气,她以为海因里希的耳朵是我打聋的?“不能。”我冷冰冰地说。

  我们在路上花了将近一天时间,她很坚强,有几次差点落马都自己爬回去了。只是最后还剩几公里时她脸色非常差,几乎趴着了。

  “怎么了?”

  “胃疼。”

  “忍着吧。”

  我嘴里这么说着却跳到她的马背上,不再犹豫,搂住了她,她岂止是胃疼,整个人都冻僵了吧。

  我抱着她继续骑着,她冰冷的身体终于偎在我怀里睡着了。

  坐在巴尔瑙尔的火车站里,等着即将开行的火车。她的脸很脏,全是煤灰和泪痕,我示意工作人员给我弄了热水和毛巾,一点一点给这个睡美人擦净小脸蛋。

  她真漂亮。就像我在画上看到的一样。

  当当,当当。工作人员摇着铃,催大家上火车。我摇她她不动,于是大喝一声,“考试开始!”

  “啊!”她惊醒过来。

  “上车。”我把她拉了起来。

  “谢谢你大尉。”

  “弗拉基米尔。”

  “谢谢您弗拉基米尔·库兹涅佐夫同志。”她还是很感激的,“……麻烦您把我存放在库兹涅茨克火车站的包裹交给海因里希。除了那几件旧衣服旧帽子,其它的都是给您带的,非常感谢。”

  火车缓缓启动,她站在车厢门口,即将消失在我眼前。

  如梦初醒。

  “喂!”我追了两步。

  “什么?”

  “没有下一次!”我大声喊着,我要打断她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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