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蒲月将军

　　六．葡月将军

　　来接瑞达的是一个年轻的军官，一看就是瑞达的小恋人。我很知趣地跟在他们后面，陪他们有说有笑地乘上马车，前往那位塔丽昂夫人的住宅。还未到目的地，就听到熙熙攘攘的声音，这位夫人家门口停着不少马车，一看就知道她肯定是当时的社交名媛。

　　“求求你们，让我进去，就让我进去好吗？”耳旁传来了哀求的声音，还伴有轻微的啜泣。原来是一个娇小可爱的少女，棕色长发，白皙而略有雀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小姐，对不起，要有请柬才可以进去。”守门人冰冷地说道。

　　“克利拉小姐！”瑞达认出了那少女，快步走到了她身边：“你怎么在这儿呢？”

　　“什么？小姐您叫什么名字？”我暗暗吃了一惊，忙问道。

　　“您好，我叫德西蕾-克里拉。”少女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我父亲和他父亲是生意伙伴。”瑞达又补充了一句。

　　“瑞达，你能帮我进去吗？”德西蕾求助般的抓住了瑞达的胳膊。

　　“这……恐怕有些难。”一向爽快的瑞达却犹豫了：“我们其实只有一张请帖，是马吕斯带我们进去的……你最好找个男伴吧。”

　　“求你了，帮我想想办法吧。”德西蕾眼中又蓄满了泪水，呜咽道：“你还记得和我有婚约的波拿巴吗？他现在竟要娶别人！这怎么可能，我一定要进去……”

　　“啊，怎么会这样……”瑞达也变得有些难过。就在这时，一条手帕递到了德西蕾面前，只见一位高大英俊的军官站在我们身边。

　　“小姐，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他对德西蕾笑笑。

　　“先生，您能带我参加沙龙吗？”德西蕾再次恳求道，声音微弱却坚定，仿佛压上了最后的希望。

　　那将军紧盯着德西蕾的眼睛，终于点点头，伸出了右手：“贝尔纳多特。”

　　“德西蕾-克里拉。”她破涕为笑，挽着他的手臂进去了。

　　唉，德西蕾，如果等待你的又是一次打击，你能承受得住吗？我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的背影，跟在瑞达后面，也走进了屋里。

　　早就听说了巴黎的气派豪华，果然眼见为实。宽敞的大厅，豪华的吊灯，精致的餐具，衣着体面的男男女女谈笑风生。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舞会，难免觉得有些拘谨，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还好瑞达也没彻底把我忘了，她拉着我和各家小姐聊天，还不时给我介绍年轻的先生，不过当那些人知道我只是瑞达的女佣之后，态度就急转直下，鼻子都快仰到天上了。

　　突然瑞达拍拍我的肩膀，指指大厅中心。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一个漂亮妖艳的贵妇如众星捧月般，徐徐走到众人之间。

　　“那就是今晚的女主人，塔丽昂夫人。”瑞达小声对我说道。我点点头，偷偷瞟了一眼站在墙角的德西蕾，发现她的脸已经变得煞白。

　　“各位女士、先生，非常感谢诸位今晚光临寒舍！”塔丽昂夫人笑吟吟地说道：“当然，今天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宣布——”

　　“还是先请出今日真正的主角吧，拿破仑-波拿巴将军和约瑟芬-德-博阿尔内夫人！”

　　塔丽昂夫人声音刚落，只见一位贵妇挽着一位军官，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军官个子不高，身材削瘦却神采奕奕。一头栗色长发松软柔顺，刚触及肩头。苍白而略微发黄的皮肤，轮廓分明的五官，尤其是鼻子和嘴唇如古希腊雕塑一般。当然，最惹人注目的莫过于他蓝灰色的眼睛，深沉锐利，像苍鹰的利爪，一望便慑人心底，甚至会让人丧失与之平视的勇气。

　　拿破仑-波拿巴！真的是你！原来只出现在书本和画像中的那个人，就这样站在了面前。

　　再瞥了眼他身旁约瑟芬，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不想再挪开眼球了。

　　漂亮，可以说是尤物中的尤物。灿若星子的咖色眼眸，秀美温润的面庞，玫瑰花瓣似的脸颊。她拥有少女般白皙的皮肤，更拥有成熟女性的妩媚。

　　“各位，我们的博阿尔内夫人再度找到了归宿，即将与波拿巴将军喜结连理。”塔丽昂夫人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今天我来向大家宣布他们订婚的消息……”

　　“不!”一声尖锐的女声划过，在阵阵掌声中显得很是突兀，大家都愣住了，纷纷看向那个声音的来源——德西蕾。

　　她脸色发白，嘴唇毫无血色，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死死地盯着拿破仑。这时的她，与光彩照人的约瑟芬相比，是那样苍白无力。

　　拿破仑面色不改，深沉依旧，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感。约瑟芬则微微一笑，款款走向德西蕾：“这位小姐……”

　　“走开！”德西蕾冲她叫道，并将杯中的酒泼向了她！

　　酒水混着约瑟芬脸上厚厚的粉脂流下。

　　全场鸦雀无声。

　　“欧也妮！”拿破仑终于开口了，他冰冷地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你不能这样。”

　　“欧也妮……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小名……”德西蕾看着拿破仑，眼中涌出了泪水，她由喃喃自语变得歇斯底里：“她是你的未婚妻！那么我呢？我们的婚约呢？你都忘了！全忘了！”说完，她转身跑了出去。

　　不好！我暗暗担心，德西蕾的精神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她这样跑出去怎么能行呢？她又要往哪里去呢？我顾不上想太多，趁没人注意就溜了出去，向德西蕾追去。真恨自己身上的长裙，根本跑不动啊。我提着裙子，费力地追着前面的人影。

　　这个方向……我心里犯起了嘀咕，不是塞纳河吗。德西蕾要做什么？

　　“放开我！放开我！”我还没追到河边就听到了德西蕾挣扎的声音，原来她被一个人拦下了，可是天色太暗，我看不清拦下她的人是谁。

　　“克里拉小姐，请您冷静一下！”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这个声音，好像有些耳熟啊。我悄悄向前挪了几步，躲了起来。

　　终于看清了，正是带德西蕾进沙龙的那位将军。现在他正抱着的德西蕾，而她在他怀里使劲挣扎着，很明显她想要跳河。

　　“小姐，冷静，冷静一下！“他按着她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

　　他在她耳边呼喊着，想要拽回他的一丝理智。

　　“听着，克里拉小姐，您是位坚强的姑娘，您应该活得乐观、自信，忘了那个负心的男人吧。”他低头看着她，柔声劝道，笑容暖暖的。

　　“笑一下，开始新的生活，好吗？”

　　德西蕾终于放弃了挣扎，她低着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对啊，您笑起来最美了。会有更爱您的人的……请相信……”他不知道为何脸色微微发红，他定了定神，开口说道：“德西蕾-克里拉小姐，请您嫁给我，贝尔纳多特！”

　　“什么！”德西蕾诧异地抬起头，满脸迷茫好像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躲在暗处的我也惊呆了。生活在现代，见过各种闪婚的，还没见过这么快的！第一次见面就求婚！

　　“嫁给我！”他坚定地看着她：“原谅我是个军人，难得碰上心仪的，有合适的就不想错过。我不想给自己遗憾，更不想让你遗憾。让我来照顾你，慢慢医治你的伤口，好吗？”

　　她终于回过了神，推开了他的手，缓缓说道：“贝尔纳多特，我记得您的名字。您很好，我也很感激您。只是……我一直觉得，女人一生只该拥有一次真爱的。对不起，我很累，不想再想这些事了……”

　　“德西蕾！”贝尔纳多特又抓住她的手：“我会向你证明，我才是你的真爱。”

　　看到这儿，我微微一笑，便悄悄退了回去。德西蕾没事了，希望这次，她不会再被伤到。

　　偷偷回到沙龙，刚才河边差点出人命，而这边却已经恢复了莺歌燕舞。我在人群中寻找瑞达，却发现几位先生和贵妇围在拿破仑和一个少年身边，一时好奇便走了过去。

　　“女士们，你们的魅力让人着迷。但是女人啊，天生会有软弱的一面，承受不住变故的打击，所以女人对男人的依靠是不可缺少的……”那少年侃侃而谈，栗色的头发，天蓝色的眼睛，长而卷的睫毛衬得他多了几分诗人气质。

　　天啊，那边失恋的少女差点自杀，这边就有人说风凉话了？

　　“这位先生，您这话可不对。”我冷冷地打断他：“在爱情面前真诚的人都是脆弱的，想反，”我瞟了一眼他旁边的拿破仑：“若无其事的人不一定是坚强，却可能根本就没有心。”

　　那少年一脸不服气，还想继续辩驳；拿破仑却没有气恼，反而饶有兴趣的看着我。

　　“还有，请别随便散播大男子主义思想。我们女子不见得比男子差，两者是平等的。”我在那少年开口之前继续说道。

　　“小姐，请原谅，我无意冒犯。”他脸色微有些难看，但还是颇有礼貌地说道，“不过男女怎么会一样呢？而且事实证明，男子的成就的确高于女子。”

　　我微微一笑：“当然，您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我所说的不是男女相同，而是□□平等。男女因自然差异分工不同，但灵魂是平等的，没有谁该是谁的附庸。况且，您怎么能说男子的成就高于女子呢？”

　　对于我的这个问题，他似乎胸有成竹：“事实不就是这样的么？看看我们的周围，参与政治和管理活动的不都是男人吗？是男人在为国家带来荣誉，为家庭带来收益。您随便想想就明白，甚至在法语中，很多如‘教师’‘市长’‘医生’的职业词汇都没有阴性形式。”

　　“没错，很多表示职业的词汇都没有阴性形式，这很容易给人这样的感觉：女性是无法胜任一些工作的。”我继续说着：“可事实真是如此吗？依我看来，其中的逻辑恰恰是相反的。正因为这样的词汇，所以当我们说起‘市长’时，就默认为只有男性可以担任‘市长’，而不去思考女性其实也可以胜任。是语言，阻碍了我们的思维。”

　　他愣了几秒，随即有些轻蔑的笑了：“居然还有这样的理论。那好，即使算您对，那么您怎么证明女性的能力不亚于男性呢？”

　　啊，这孩子还不依不饶了。这事要是在现代倒也不难解释，可是在这个女人依旧围着男人孩子转的时代，我要怎么说呢？

　　“好了，路易，不要为难这位小姐了。”拿破仑开口了，想给我找个台阶下。

　　“不，我倒是很乐意和这位先生讨论这个问题。”我没领他的情，反而挑衅地看着那个叫路易的少年：“先生，您受过良好教育，而我只是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女子。不妨我们切磋一下如何？”

　　他耸耸肩：“宣战了是么？”

　　“随您怎么想。”我笑笑，转而看向拿破仑：“请问波拿巴将军，对您来说，学校教授的课程中哪些是最重要的？”

　　他略一沉思便回答道：“个人认为，数学，历史，地理。”

　　“好，”我点点头，继而珠连炮似的问路易：“请说说，圆周率π小数点后第10位是什么？凯撒于哪一年被刺杀？欧洲第二长河多瑙河流经了多少个国家？”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些问题，愣在哪里，脸红一阵白一阵。

　　大厅里的气氛冷了下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5，公元前44年，”拿破仑替路易开口了：“至于最后一个问题，请原谅，我也不知道确切答案。”

　　“9个。”我说道。

　　拿破仑笑了，拍拍路易的肩膀：“路易，看来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啊。快，向这位小姐道歉。”

　　那少年满脸的不服，但在拿破仑锐利的目光下还是向我鞠了一躬，但脸上分明是一副“我记住你了”的表情。

　　沙龙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了，大家该说说，该笑笑。

　　拿破仑冲我点点头：“请原谅我和家弟的冒犯。请问您是哪家的小姐呢？”

　　我耸耸肩：“您可真高估我了，我只是个女佣。”

　　“真的吗？看着可不像。”他有些惊讶。

　　“将军，难道女佣就不可以接受教育吗？我来自中国，在沦落到这个鬼地方之前，我的小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原来您也来自国外。”拿破仑笑笑，顺手端起身边的一杯酒递了过来：“姑娘，请。”

　　我看着那盛满暗红色液体的杯子，那张满是泪水的面庞又浮现在了脑海。德西蕾，你这么爱这个男人、你甚至为他放弃生命，值得吗？他根本不知道你的悲伤、你的牺牲，他只是待在这里，没为你流一滴泪，反而拥着另一个女人。我接过酒杯，嘲弄似的对他一笑：“将军啊，您真的应该庆幸。如果我是德西蕾，那杯酒可就不会泼到您未婚妻身上了，我定会邀请那背叛者，也常常它的滋味。”

　　他皱了皱眉：“你想做什么？”

　　“我？”我轻笑一声：“我又能做什么？”说完，手一松，杯子摔在了地上，开出一朵暗红色的妖媚的花。

　　“不小心打碎了，请您见谅。”我笑盈盈地说道。

　　他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我坦然地答道：“您是镇压保王党的葡月将军，您是新任意大利军团的总司令，您是前途无量的将军——拿破仑-波拿巴。”

　　“既然知道，那么……”

　　“那有怎样？”

　　大厅里又安静了下来，涌动着一股让人不安的气氛。

　　“苏！你在这儿！”瑞达跑到我身边，看看我，眼睛中居然有些惊恐：“怎么能这样冒犯将军呢，快道歉！”

　　“这是你的主人？”拿破仑问道。

　　瑞达对他一屈膝：“瑞达-莫斯杜维。”

　　“珠宝商的女儿？好像听说过。”拿破仑点点头，没在再什么就走开了。

　　“苏……”瑞达把我拉到一边，责备道：“你怎么能惹到波拿巴家族呢？”

　　“他们家怎么了？”我耸耸肩：“还会吃了我不成吗？”

　　“不是，我不是担心这个！关键是杜埃夫人！”瑞达有些着急，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且不说她一向神经敏感，重要的是……她丈夫死于大革命，唯一的弟弟死于……葡月的街头。”

　　“啊！”我惊讶地差点叫出声来：“也就是说，是拿破仑杀了她的弟弟……”

　　“别说了，”瑞达拉着我向外走：“快回家吧，希望她不要听说有关沙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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