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心

　　东方戾目送着她离开，她走的坚决。所以，他没有挽留。

　　而自己，却不知道下一次，不期而遇，会是在什么时候。

　　她说要开始忘记，那么，江子潺的下一个忌日，也许她也不会再出现了。

　　心中闪过的某种刺痛，让他迅速地转回头，离去。在离去的时候，他一再告诉自己，心中所累积的情绪，绝对不是自责与心疼……

　　他已经撑过来了，半年了，整整六个月的时间。说不定，可以继续麻木不仁下去。

　　她要他趁早放手，断了彼此之间所有的机会，不让他说出暗藏在心中的承诺。

　　如今，自己是皇帝。

　　而她，是一个不愿被深宫囚禁了身心的红颜。宁愿做天穹之上的孤雁，也不做金丝笼之中的雀鸟。

　　如果是一年前，也许自己可以继续不顾她的感受，压制她，伤害她，逼她留下来。

　　但是如今，事过境迁，他不愿意，也不能这么做。

　　因为，已经有其他的更加深重的情感，代替了初衷。

　　他开始体会到，母妃的苦痛。不愿放手，所以只能沉沦。因为明白，永远也得不到回应。

　　难道真的，不如趁早放手？

　　手边，缓缓传来一阵温暖的温度，他转过身，是琴幽容。她微笑着，轻轻握住自己冰冷的手，眼神尽是关切。

　　半年的时间，她的病症，再也没有变差，但是，相应的，也没有任何的起色。

　　太医说，五年，已经太久了，毒性深入体内，他们无能为力。

　　“戾哥哥，今年后花园中的蔷薇花，开得特别孤单，仿佛是打不起精神来，很快就凋谢了。”

　　“冬日，又太冷，叫人的心，也凉了。”抬起眉眼，望着眼前高大俊挺的男子，她习惯了仰望他，膜拜他。她不再问起，到底阿姐去了何地，也不再去问，自己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

　　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出来做什么，不怕受到风寒？”东方戾神色一柔，伸出手，把她圈围在自己的怀中。

　　她淡淡一笑，却说不出口，寒风，未必胜过心冷。

　　“最近，戾哥哥似乎憔悴了些，是国事缠身吗？”琴幽容的双眸似水，轻轻伸出手，抚上他常常紧蹙的眉头，想要抚平他的眉峰。

　　“天下太平，你别胡思乱想，什么事都没有。”轻声安慰着，东方戾却不着痕迹地拉下她的手，黑眸之中淌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戾哥哥，我们好久没有谈天了。之前，你怕我太累，所以只是安静地守在我的身边。但是今日，我很想和戾哥哥聊聊。”

　　东方戾拉她坐下，低声问道。“想说什么？”

　　垂眸一笑，她细致的眉眼之上，蒙上一层满足。“我一直觉得，可以遇上你，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一个皇子，一个平女，似乎永远都不该有故事的，偏偏，我们遇到了。”

　　还记得，当初的相遇，在她抬起那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眸的那一刻，在她捡起他的玉佩的那一刻，在她右手心的朱砂痣暴露在自己眼下的那一刻，自己就一遍遍告诉自己，他找到了，想要找的人。

　　但是如今，这种感觉却被渐渐冲淡了。另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心中疯狂滋长，蔓延，将自己的理智，吞噬干净。

　　自己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个故事，根本就无法证明什么？自己真正喜欢的那个人，不再是琴幽容。想要保护和想要守护的两种心情，看似雷同，实则迥异。

　　琴幽容清澈的眼眸之中，染上一层阴暗，那也是伤痛。“但是，虽然一直在戾哥哥的身边，我却发现自己，从未走到你的心中去。”

　　“姐姐曾经说过，戾哥哥另有喜欢的女子了。也许是胆怯，也许是……我也说不清楚了，迟迟没有开口问你，是想等戾哥哥你亲口告诉我。”

　　每过一天，就少一日，自己到底还可以迎接多少个清晨和夜晚，又可以经历几个春夏秋冬？每一夜在他的怀中沉睡，是该满足了吗？这个秘密，她却做不到装作不知道。

　　琴幽容抬起眼眸，默默望着眼前的男子，似乎再度感受到他的孤独，却也令自己心痛。“穆姑娘她，真的是令戾哥哥心动的女人吗？”

　　“幽容，你是我的皇后，我要你永远记得。”顿了顿，他故意忽略心中的情绪，他不想看她难过。“我也会记得。”

　　“但是，因为我在乎戾哥哥，比起自己，我更加在乎你。”

　　琴幽容默默摇摇头，皇后不过是虚名一个，她根本就得不到戾哥哥的真情。他对她关切，对她照顾，对她保护，却唯独不是男女之情。莫名的心酸，莫名的鼻酸，莫名地流下眼泪，她愤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所以，你不必隐瞒我，我们已经是夫妻，不该继续隐瞒下去。”

　　“我不是小气的女人，没有奢望过，戾哥哥对我情有独钟。”语气不无征求，她不想在戾哥哥善意的谎言之中，不明不白地度过最后的时光。“告诉我，好吗？”

　　“我从未善待过她，什么都没有给她，却不断地伤害她，这样，算是感情吗？没有哪一段感情，是以如此不堪的情形，开始的。”东方戾脸上浮现的些许笑意，却看的琴幽容心蓦地撼动了两下，那种眼神……好陌生，不只是淡淡的温柔，更是沉迷的矛盾，自己从未见过，从未。

　　看来，阿姐说得没错。缩回手，垂下眼眸，虽然这个答案，自己早已猜到。

　　她的戾哥哥，从今以后，不再属于她。

　　“我的心里，有一个故事，想讲给戾哥哥听。”默默转移了视线，话锋一转，她抬起脸，望向一方的明月。这样，自己就不会再流泪。

　　“很小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那时候，爹已经不在了，娘一个人苦苦撑着我们三个人的生活。”

　　“娘很辛苦，应付我们姐妹，已经没有太多的力气，她心力交瘁。”每说一句话，就掉一滴泪，她曾经以为，自己得到的幸福，可以不必再回忆，之前的苦。

　　“阿姐像娘亲一般照顾我，但是有一日，她受到了娘亲的训斥。”苦苦一笑，她的眼前，浮现曾经稚气的两张脸，如今，恍如隔世。“因为，她不满，因为，我任性，抢走了她最珍惜的那一个娃娃。”

　　“可是娘亲却骂了她，妹妹生了病，你居然只在乎自己的娃娃？妹妹要什么，你怎么可以与她争？”

　　倚靠在东方戾的肩头，让她再度品尝，曾经的宠溺。半年的时间，她在东方戾脸上看到的，没有真正开怀的笑容，他的双手，失了温度，他的双眼，也失了温度。

　　“看到娘亲大颗大颗的眼泪，我怕极了。错的人是我，不懂事的人是我，姐姐照顾我很不易，甚至，没时间和伙伴玩耍，但是我却抢了属于她的东西。甚至，连累她受到娘亲的责罚。”

　　她的声音温柔，一字一句缓慢说着。“阿姐虽然再也不说什么，但是我清楚，在她眼里，娘亲是偏心的。之后，我再也不抢阿姐的，阿姐也再也不与我争。”

　　“我们心里都明白，以后日子再难过，都不会再争，不会再抢了。”但是，深藏在心中的这一席话，阿姐还听得到吗？是不是她去的那个地方，太遥远，听不到了？

　　东方戾神色一柔，心中坚硬的地方，却一分分的柔软。就算不能把感情给她，至少自己可以做到，不离不弃。

　　琴幽容坐正了身子，将手轻轻抚上他的手背，眼神温柔，柔情似水。“更何况，戾哥哥的心，也不是属于我的。说甘心，其实是骗你的。”

　　微笑夹杂着苦涩，她望着东方戾的双眼，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说道。“但是就算不甘，我也不会抢了。无论是谁的，都不会了。”

　　“我是戾哥哥的皇后，其他的不重要了。”故作镇定，她朝着他，灿烂地微笑。“我会永远记得戾哥哥，戾哥哥你呢？”

　　东方戾默默点头，抚上她的长发，神色一柔。“我也会。”

　　温润的眼泪，不禁染红了眼眶，戾哥哥，谢谢你，可以永远记得我。就算是谎言也好，至少你还在乎我的感受。

　　如果我没有遇到过你，生命会有多寂寞。

　　轻轻闭上双眼，感受着他胸前的熟悉温度，温暖着自己的心，一分分，最终变得炽热。好害怕，有那么一天，自己的身体会变得僵硬，就算再炽热的胸膛，也无法唤醒自己的冰冷。

　　我的脚步，默默走向那一个山口。

　　手持着一个火把，我一步步靠近，曾经令我心生胆颤的地方。

　　心，居然还有感觉。

　　心痛的感觉就像毒蛇直往我的骨里钻，成为一种痼疾，每一段时间就会复发，让我怎么都忽略不了。

　　更多的时候，我怀疑，是不是那一个少年，迷了路，走进了我的梦中。

　　所以，他是虚幻的，所以，我放弃了寻找。

　　但是一旦知道了真相，却再也忘不了，不能继续自欺欺人。

　　他说：“如果我说，我不想成为一辈子都没有感情，不懂感情的人，可以吗？”

　　那是试探，还是真实的感情？就算是，一个君王的感情，我真的承担的起吗？

　　一辈子的深宫，是我真正想要的吗？更何况，我们中间，还有多么遥远的一段距离？

　　他恨先帝，恨我的娘亲，但是却愿意相信，他们是清白的。更不曾怀疑，我们会有兄妹的关系。

　　还记得，昨夜，他轻轻的温柔，落在我的脸上。那像是一种无法触碰的美好，更像是虚无的梦境，胜过了之前的同床异梦。

　　不带一丝宣泄，不带一分怒意，他的眼眸之中，看我的表情，都那么柔和。仿佛是，否定了我们之前的一切过往，像是两个似曾相识的男女，平静地相视。

　　我的眼前，仿佛浮现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白衣少年上了马，眼底，是一览无遗的平静和淡漠。“算了，你还这么小。”

　　那种漠然的眼神，带着一丝丝笑意，最终，我在东方戾的黑眸之中，看到了相似的眼神。

　　但是，如今我长大了。

　　不过，这个秘密，他没有必要知道了。

　　将手中的火把，丢入蛇窟之中，连同回忆，一同焚烧干净。火光照亮了我的双眼，温暖着我的心，微微一笑，我决绝地转过身，离开。

　　年幼时的往事，根本不必放在心中这么久。但是，在他冷淡的背后，我看到了更多的，真实的他。

　　他曾经，一度善良过。

　　走向客栈，我形单影只，心中，却再平静不过。珠儿和肖奇去了慕容府，想必二娘会留他们过夜，一家子其乐融融。

　　身子僵了僵，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那个身影，淡淡凝视着他。

　　他朝我微笑，是最熟悉的问候，我也弯起嘴角，以此回应他。

　　“不冷吗？”他伸出手，握住我的，以此证明自己受了寒意。嘴角暗暗勾扬起笑意，我发现他的确双手微凉。“为了等你，我可是快冻僵了。京城的冬日，可是和渭城没法比。”

　　“是，京城很冷。”双眼濡湿，京城的水冷，风冷，就连人的心，也冷。

　　“为什么要哭？”他的神色有些错愕，有些笨拙地擦去我眼角的泪滴。

　　“我想念渭城的温暖，渭城的阳光。”心头一暖，淡淡一笑，我抬起眉眼，迎上他的眼眸。

　　“真的不留恋了？”他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问起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想来应该不留恋了，我决心要淡忘子潺，也决心要放弃与东方戾的那段过往，似乎没有什么，还值得不舍。

　　但是为什么，我还是无法开口？

　　仰起脸，我刻意忽略心中的感受，笑着问道。“不过，李昊，你为何会来京城？”

　　“我只是突然想看看，蔷薇到底是种什么样的花。”他将双手安放在我的肩头，笑着望向我，缓缓说道。

　　浅浅一笑，我随口说道。“你错过了花期。”心，蓦地一紧，像是有什么，在暗潮汹涌。我不清楚自己为谁而绽放，绚烂，但是东方戾错过了我的花期，等待的，只能是凋零和告别。

　　他不无无奈，声音之中听得到，他的失望。“看不到了吗？”

　　沉默了半响，我最终抬起眉眼，面向着他，微笑。

　　翌日。

　　“这是我送你的，李昊。”

　　“什么？”他的眼中，是满满当当的笑意，解开画轴之上的红线，小心翼翼地打开画卷。

　　“蔷薇。”顿了顿，我在他脸上，找到了欣喜。微笑着，我移开视线，缓缓说道。“一种，带刺的花。”

　　用了一夜的时间，我将他错过花期的蔷薇，汇入画卷之中，赠予他。

　　“蔷薇。”他轻轻抚上画卷，指腹擦过一片片花瓣，默默念着这一个字眼，神色一柔。

　　淡淡一笑，我轻声问他。“遗憾吗？”

　　“如果我亲眼看到了蔷薇，也许，只是将它留在自己的眼中。说不定，转眼就忘了。”顿了顿，他的神色渐渐深沉，久久凝视着我的脸。“但是如今，我将它留在了自己的心中。它最美丽的时刻，早已印在最深处，我再也不怕，错过它开花的花期了。”

　　“所以，不会遗憾。”

　　闻言，我的笑意，一分分地流失干净。我停在原地，耳畔，一遍遍萦绕着他方才说过的话。

　　他沉默了半响，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吐出两个字。“你呢？”

　　“嗯？”我呢喃一声，不清楚他想问什么。

　　他再次重复，面无笑意，神色凝重。“穆晚，你又遗憾吗？”

　　“我？”我，遗憾吗？为什么，居然觉得，心在颤抖？

　　他默默读着我的眼神，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说道。“是不是有个人，错过了你的花期，而你，却错过了无尽的等待？是不是，觉得比我更遗憾？”

　　泪水，默默滑落，我用力微笑，却止不住这如大海一般深邃的悲伤。

　　原来，一切的伪装，还是无法瞒住所有人。

　　我笑着流泪，无言无语。

　　蔷薇，为了等待，所以生了一身的刺。因为需要以此，令错的人退却。

　　当对的人来到它的面前，它才会，收回这些武器，献上，最。

　　但是等待了很久，等到的，只是错过，如何不会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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