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珍重

　　“他，是朕的希望。”

　　他久久凝望着我，眼神之中，一分分渐渐深沉。眸光一闪，他默默压下俊脸，嘴角的笑意，映入我的双眼。“皇后，朕要谢谢你。”

　　饱含温柔的吻，下一刻，轻轻落上我的唇角，他笑望着我，沉默不语。

　　疲惫袭来，我默默闭上双眼，只是很久，还隐约察觉手边的温暖，没有离开。

　　深夜。

　　这一次战事，已经持续了三月有余。

　　凌云国的将士节节败退，士气不高，三座城池已经失守，这场战斗的结果，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环儿站在一旁，轻柔扶起我的身子，倚靠在软垫之上，我默默伸出一只手，等待帐幔之外的林太医，替我把脉诊治。

　　“皇后，你的身子愈发虚弱，更何况，产下皇子之后，没有得到精心休养。这一次，一定不能再劳心费力了……”

　　“林太医的意思，本宫清楚，要本宫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考虑，卧床休息。”望着跪在眼前的林太医，我渐渐弯起嘴角的笑意，只是生活没有这么简单，我又如何像身边这个孩子一般，除了吃喝两字，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林太医想说的，无非是旧调重弹，我一笑而过，心情依旧平静。

　　“皇后。”顿了顿，隔着淡色的纱幔，我察觉到他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深沉复杂。“微臣惶恐。”

　　这四个字，令我的心，蓦地一沉。“怎么？”

　　“当初，皇后怀着身孕，出宫寻找皇上，来回奔波劳累，已经伤了皇后的身子。”他厚重的声音此刻听来，愈发沉重。“加上皇后早年郁结在心，其实病根深重……”他停下来，有半响的沉默，收回了把脉的手，一言不发。

　　“说下去。”我忍着心中的微微疼痛，逼自己微笑着，声音之中，听不到半分的忐忑和不安。

　　“前些时日，皇后脉象平稳，毫无异状，微臣以为，皇后已经痊愈。”他的声音一紧，我听到轻微的颤抖。“今日一看，当初的症状，却已然全无。”

　　他久久跪在我的床前，不愿起身，不愿抬头，满是自责。“微臣会联合太医院所有的太医，一定要为皇后找出最有效的药方。”

　　“好了，你要说的，本宫都明白了，你无需多言。”我牵扯着嘴角的笑意，维持着脸上的微笑，轻声说道。“接下来，是本宫要对你说的，希望你要答应本宫。”

　　眼神一暗，我不去追究，到底为何，心中的痛，如此明显。“今日之事，本宫不想被皇上得知。”

　　“皇后娘娘……”他依旧头也不敢抬起，声音愈发沉郁。“是微臣掉以轻心，当初没有深究下去，被表面的脉象所蒙蔽，才令此事发展至此，这是微臣之罪，请皇后娘娘责罚。”

　　“这件事，再追究是谁的错，也没有意义了。”我的声音渐渐冷沉，听不到，一丝该有的情绪。“既然你称本宫为皇后娘娘，就该知道，本宫的说的话，你也不该充耳不闻。”

　　“微臣不敢。”

　　“所以，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许流露出去。”利眼一逼，我的脸上，再无温和的笑意。“若是本宫听到你并没有履行这次的承诺，你该清楚，是什么后果。”

　　“微臣明白。”

　　我默默抬起眉眼，望到一脸苍白的环儿，噙着泪眼，淡淡望向我，什么话都不说。心中隐隐作痛，我强打起精神，继续说下去。“林太医，本宫与你相识很久，所以才不想如此威胁你。你身为太医院资深的太医，就该知道此事轻重，相信本宫不必多说什么。”

　　他默默抬起头来，语气之中不无挣扎。“只是，皇上……”

　　“林太医，本宫乏了，不想再听到你的口中，传出只是，不过这样的字眼。”我微微蹙眉，语气愈发冷淡和不耐。“若是你明本宫的意思，就退下去。”

　　“是，微臣先行退下，皇后娘娘请安心歇息。”他站起身来，默默退向门边。

　　“环儿，去送送林太医。”我转向环儿的方向，面无表情地丢下这一句话。

　　听到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我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方才环儿在场，要忍住泪流，多么艰难。

　　没事，有多少次，我都可以没事。

　　这一次，也不会是例外。

　　上天给我如今的一切，不会这么快，就要悉数收回。

　　我浅浅一笑，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泪流满面，如今，我已经是皇子和公主的娘亲，更是中宫皇后，不能那么软弱。

　　虽然，答应过他，不再向他说谎。但是这一次，我还是选择了，保住这个秘密。

　　若是太幸福，会遭来忌恨吧，是不是上苍，也觉得在赐福的那一刻，也该收回些什么，方显公平？

　　我默默侧过身子，理了理自己身上宽松的月牙色外袍，默默闭上双眼，尝试着，什么也不去想。

　　“小姐。”

　　这一个柔软的声音，出自环儿之口。

　　我沉默着，没有张开双眸，亦没有回应一个字。

　　“小姐你想歇息了，环儿就在门外守着，有什么事就喊奴婢的名字。”听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半响，还是等不到我的回应，随后才传来关门的声响。

　　下一刻，却是婴孩的啼哭声，打乱了我所有的思绪。殿下常常劝阻，不要我亲自照顾皇子，交给有经验的姑姑既可，只是我不想。

　　这是皇上的希望，亦是我的。

　　在深宫之中，这一份谨慎之心，自然不能失去。想要保护他和影儿的心，没有半点削弱，却是与日俱增罢了。

　　要真的称得上，“母仪天下”这四个字，这一刻，我才体会，有多难。要怜惜自己的孩子，爱惜自己的子民，我学着毫不松懈，努力去做。

　　不生，倦怠懒惰之心。

　　不让任何人，越俎代庖。

　　我费力支起身子，抱起孩子，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部，哼唱着零零落落的歌谣，神色一柔。

　　如今，是他想要称霸天下，最关键的时刻。我不要，他为我分心。

　　至少，不想因为这个坏消息，影响他。

　　若是非要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我想要等到战事平定下来之后，再冷静告诉他。

　　孩子渐渐停止了哭泣，望着那一张在我怀中安静的小小睡脸，我缓缓扬起嘴角的笑意，我应该做的，是不再去管，到底结果如何。

　　该是我的，便是我的。

　　不是我的，无法强求。

　　平心静气，安然度过，在这个皇后位置上的每一日。就算，结果不能逆转，我也不会再奢求什么。

　　仔细想想，我要的，所爱的人，两个孩子，上天都给了我，并没有吝啬。

　　我轻轻搂住沉睡的孩子，方才波澜起伏的情绪，最终，失去了最后一丝涟漪。

　　倚靠在床头，双手渐渐变得酸痛，不由自主垂下去，疲惫压上身子，眼眸暗暗阖上。突然，耳边传来轻柔的声响，像是在撩开纱幔，随即，手边传来一个力道，接过我怀中的孩子，动作那么小心翼翼。

　　是，环儿吗？

　　我没有睁开双眼，继续放纵自己，陷入沉睡。

　　黑暗之中，我看到自己，一个人，孤单走在小路上，双手边，却什么都没有。没有熟悉的包围的温度，也没有孩子哭闹的声音，手脚冰冷，一身麻木。

　　孤单，压得胸口，那般沉重，甚至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只有在梦中，我才能放纵自己，彻底哭泣。不想承认，自己这般放不下。

　　眼角的泪水，像是被和煦的春风吹干，冰冷的双手，被包覆在温暖之中，平息我轻轻的啜泣，安抚了我的心。

　　噩梦，孤单，渐渐缓解，手边，传来搓揉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这，绝对不是环儿。我蓦地清醒，撑起意识，抬起沉重的双眼，默默望向身旁的男子，果然是他。孩子，却安静地躺在床侧的摇篮之中，睡得香甜。

　　暗暗抽离出双手，我挤出一丝笑意，淡淡问道。“今日，皇上来的早了些，为何不把臣妾唤醒？”

　　他沉默了半响，视线依旧落在我的手上，目光幽深。“晚儿你的手，似乎朕无论如何温暖，还是一样冰冷。”蓦地，话锋一转，他直视着我的眼眸，温柔地吐出一句。“不如，朕宣太医来看看。”

　　我不由得心一紧，一句话，不禁脱口而出。“这是臣妾自小的毛病，臣妾的娘亲亦是如此，生性寒体，不碍的。”

　　只是，回答的太快太仓促，却生怕被心思细密的他，窥探到我的一丝还来不及隐藏的心虚。

　　他似乎没有继续深究下去，眼眸一沉，语气恳切。“晚儿，接下来的时间，朕要你好好的，分享与朕的一切。”

　　我但笑不语，却因为他这一句无心之语，徒增暗伤。

　　“天下，已成定局了。那个人无论如何挣扎，都不会改变大势的走向。”他说得坚定，在他的身上，我清晰地看到，王者的霸气和自负。

　　“相信，很快了。”他笑眼看我，轻轻抚上我的肩头，丢下这一句话。

　　我默默点头，却不再回应什么，维持着平静的笑意。

　　沉默了很久，他的黑眸之间，再无一分笑意，迎上我的眼眸，声音低沉。“朕答应过你，要成为一个明君。”

　　“凌云国的子民，朕也会爱惜。还有……”他顿了顿，紧握我的手，继续说下去。“他，朕不会杀他。”

　　“虽然，他曾经对朕下过毒手，要置朕于死地，不留余地。”

　　“皇后，别再担心，朕不会牺牲太多的人。”这一句话，他说得认真，我也清楚，他和之前的东方戾，到底有什么不同。

　　之前的他，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可以不择手段。

　　我们陪伴着彼此，一路走来，我们都清楚对方的改变，但是之后，我还能看得到，他最终成为一代明君吗？

　　会不会，时间不够用？

　　就这么无言地凝望着他，眼底，却迎来一片惊痛。我强压下心中的情绪，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无事。“无论之后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期之事，臣妾的心，一直都在殿下身上。”

　　但愿，他可以清楚。

　　即使，最差的结果，是天人永隔。

　　闻言，他淡淡笑着，松开了我的手，柔声说道。“方才是朕吵醒了皇后，如今，你好好歇息，朕该回书房了。”

　　我笑着点头，望着他离开的颀长背影，眼神一暗，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边，咽下所有的苦涩。

　　十日之后。

　　“小姐，王姑姑求见。”

　　王姑姑？是如今带着影儿的宫女，难道是影儿出了事？

　　支起身子，我不宜下床，吩咐环儿撩开纱幔，望着低着头走进的王姑姑，神色冷静。

　　“奴婢叩见皇后娘娘。”

　　“免礼。”我望向她的方向，平淡地问了一句。“今日姑姑前来，想必有话对本宫说。”

　　“奴婢明白娘娘此时正是修养之际，不该前来打扰。但是，奴婢发现，公主……”她脸上的灰暗神色，和语气之中的迟疑，都让我有一丝不安的情绪。

　　心蓦地一沉，我稳住自己的情绪，吐出一个字。“说。”

　　“公主迟迟没有开口说话，若是平常的孩子，早已开始牙牙学语了。兹事体大，奴婢不敢隐瞒，所以才前来禀告娘娘。”

　　怀着皇子到产下皇子这段时日，加上如今需要休养的身子，都容不得我频繁照顾影儿，这，是我自己的疏忽。

　　“本宫明白了。”顿了顿，伸出手，轻轻按揉着酸痛的太阳穴，我淡淡说了一句。“明日起，你就把影儿，带到本宫身边来吧。”

　　“是，娘娘。”

　　环儿送走了王姑姑，压低声音，轻声说道。“这位王姑姑，分明是害怕小姐责罚她照顾公主不利，想要马上撇清关系。”

　　“最近我自顾不暇，疏忽了影儿，怪不得别人。”

　　环儿紧紧蹙起眉头，柔声问道。“不过，小姐，公主如今还不会说话，你想到办法了吗？”

　　“这是天性，无法医治，但愿，影儿那是大智若愚。”默默垂下眉眼，我苦苦一笑。“多花点心思在她身上，也许会有起色也不一定。”

　　“小姐，林太医说过，你不能再操劳了。”

　　“至少，我应该把影儿接到我的身边来，用心引导。”淡淡一笑，我轻声说道，心头再多一个顾虑。

　　“还有，我的病症，也许只是林太医误诊，不实之事，你也千万不能告诉殿下，明白吗？”

　　她的眼神黯然，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默默点点头。

　　“我可不想，等他们长大之后，怨恨我对谁不公。”微笑着，迎上她的双眼，我说得平静。

　　她蹙着眉头，声音之中尽是哽咽。“小姐为他们做得，并不少。只是小姐，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

　　“环儿，你的眼泪，还是这么多。”我有些无奈，伸出手，轻轻覆于她的手背，神色一柔。“我并没有什么事，你又哭什么？”

　　“环儿没有哭，环儿怎么会哭……”她噙着泪眼，挤出一丝笑意，反转过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声音越说越低。

　　弯起嘴角的笑意，我的声音，再从容不过。“记住，你的小姐我，吉人天相。”这样，安慰着她，也是，安慰自己。

　　即使到最后，我也要微笑着，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是，吉人天相。”她回以一笑，默默念着这四个字，语气不失坚定。

　　一月之后。

　　凌云国战败，成为檩王的属地，改名为，凌洲。

　　檩王封护国有功的雷少将为骁勇大将军，前往凌洲，接管凌洲的大小事务。不过，决定的权力，依旧属于檩王。

　　如今，雪麟国，成为真正的雪麟王朝。

　　凌云国，域国，都成为自己的属地。

　　雷将军前往京城接受圣旨之时，我见到了锦云公主，她有了些许改变，梳起了高高的发髻，穿起了翠色宫袍，不再是一副大漠女子装扮。

　　“穆晚。”她跟随着环儿，步入羽衣宫，看到坐在主席上的我，为自己的鲁莽而轻轻蹙眉。“不，我该称你为皇后娘娘了。”

　　“恭喜锦云你，往后就是大将军夫人了。”我浅浅一笑，语气平和。

　　“是皇上给的福祉，我们都会铭记在心的。”她坐在我的身边，说得直接。

　　我点点头，嘴角扬起一丝笑意。“雷将军对王朝的功劳，得到如今这些名利，也是应该的。”

　　“娘娘你，要珍重。”临走的那一刻，她转过身子，微微欠身，朝着我微笑。

　　“我们都要珍重。”如今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我们都该保重。

　　下一刻，我决绝地转过身，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我蓦地用丝帕轻掩口鼻，急急走入房内。

　　关上房门，我支开了所有的宫女，包括环儿。

　　侧过身子，眼神一暗，心中一股怆然，令我自己，再也无处可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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