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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0章战


  倏忽之间,李信愣怔了,清醒了,一股凉丝丝的气息爬上了脊梁。猛然,李信飞步下了云车,飞身上马直过壕沟车。下马大步走到正在一波猛攻之后喘息整修的将士们面前一声大喝:“轻兵列阵!死战攻城!”将士们一时惊讶愣怔,竟你看我我看你无人应答。盖秦军之所谓轻兵者,战国中期以前之敢死旅也。自秦昭王之后秦军强大无比,装备之精良世无匹敌,轻兵死士之战早已不复存在。当此之时。李信骤然喊出轻兵死战,秦军将士还当真一时懵懂了。然则,轻兵之战毕竟是秦军的古老传统,纵然遗忘了战法。总是知道必须死战攻城。对于骄傲的秦军锐士,强敌当前而拒绝死战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今主将下令死战,岂有怠慢之理?于是,倏忽愣怔之后一片慷慨愤激的吼喝,敢死之旅片刻间便组成了……

  李信还是没有料到,三波轻兵猛攻死伤万余人,汝阴还是没有破城。

  时已四更。总司连弩器械地将军章邯大步走过来说,不能如此死战了,楚军突然死战大是怪异,当立即另谋对策。李信脸『色』铁青地思忖片刻,终于挥了挥手说,好,整休战饭,聚将会商。中军司马领命尚未转身。突兀一阵急风骤雨般地马蹄声从后阵传来。仿佛急迫马蹄直踩心头。李信陡然浑身一个激灵!

  “报”惶急尖厉的呼喊震惊了幕府将士。

  一支马队风一般卷到司令云车前,火把之下但见骑士人人浑身浴血断剑折弓。黑『色』甲胄变得斑斓怪异,冲进圈内便纷纷跌落马下,战马们也一座座小山般轰然倒地。李信章邯与护卫司马无不惊愕失『色』,竟没有一个人喝问。在这刹那之间,一个骑士奋然挺身站起惶急嘶喊道:“楚军夜袭!连续攻破两城壁垒!我军正,正向西撤!”

  如轰雷击顶,李信一个踉跄摇摇欲倒。章邯一个箭步扶住吼道:“李将军稳住!扭转战局要紧!”李信突然弹起,刹那间不可思议地冷静下来,厉声喝问道:“可知楚军兵力?”浴血骑士道:“老将军派我突围禀报,说楚军二十万上下!”倏忽之间,李信心头雪亮,楚军所有图谋都闪电般骤然清楚了。此刻他反倒特别冷静,连续发令道:“汝阴之战放弃!章邯将军整肃城下我军,骑兵改回,护持弓弩营立即占据大道,掩护我军后撤平舆!四万铁骑我自率领,立即向来路截杀楚军,接应蒙武部!”章邯点头领命,又急迫叮嘱道:“弓弩营大箭所剩不多,『射』出者一时无以收回,将军不能恋战!”李信说声知道,拔出长剑飞身上马一声长呼:“铁骑上马!随我杀”

  李信率四万铁骑东来接应蒙武,奔驰未及百余里天便亮了。

  秋雾蒙蒙的曙『色』中,遥闻杀声弥天无边无际。李信铁骑军掠过一道山梁,便见山塬平野间黑压压云团涌动而来,其后灰黄『色』云团呼啸紧随。李信长剑一举,四万铁骑『潮』水般汹涌下山,分成两支展开,绕过黑压压云团,猛烈地『插』入黑黄连接部,向黄『色』云团压去……半个时辰的猛烈搏杀,李信铁骑军终于遏制住了楚军的追击浪『潮』而稍得喘息。但是,立马山头的李信遥望楚军旗帜阵形,却分明觉得楚军并没有后退之意,而是在整肃军马。显然要继续冲击秦军铁骑。此刻,李信的幕府马队已经于『乱』军中找到了蒙武马队。蒙武匆匆赶来,没有丝毫犹疑便劝李信撤军。蒙武遥指茫茫楚军,抹着脸颊伤口地血水汗水道:“这才是楚军主力!足足二十万!我军无备,又器械箭镞不全,不能恋战丧师,只有立即撤军!”李信心痛如刀绞,刚刚说得灭楚二字。便被素来持重地蒙武厉声打断:“此时何时?我军业已落入项燕圈套!将军宁全颜面,不思国家乎!”李信倏忽愣怔,突然一挥手道:“老将军说得对,撤军!步军先行,我率铁骑断后!”

  直到蒙武步军匆匆西退百余里,李信铁骑才开始后撤。不料李信军堪堪开动,楚军立即呼啸着压了过来,紧紧咬住秦军不放。饶是秦军战马雄骏,始终也只相隔着两三里地而已。退到汝阴郊野,李信没有料到,情势已经再次起了变化。

  原来,李信铁骑军开出后。汝阴城内地楚军全力杀出猛攻城外秦军。章邯顾忌弩箭锐减,尚需留作断后,下令器械营士卒改作步战士卒,与刚刚重新改回的两万余铁骑军结阵抵御。不求击溃楚军,只求自家根基站稳。双方僵持到午后,蒙武西撤大军赶到,正欲合兵一举歼灭出城楚军,楚军却又突然缩回了城内。蒙武严厉阻止了将士们攻城地请命,当即决断:整肃部伍,等候与李信军会合后,再交替断后退兵。与此同时。蒙武派军令司马飞书留守平舆地冯去疾,令其立即开出城外列阵,接应西撤大军并做第二轮次断后。及至李信军赶到汝阴,蒙武章邯等刚刚匆忙统计完伤亡情形,禀报给李信的数字是:一夜之间,秦军总计伤亡五万余,战马锐减三万余;城父蕲县的步军器械弓弩大部丢失,全军仅存章邯部连弩营。然最具杀伤力的大箭仅余五万上下了。

  “如此退兵。痛杀我也!”李信第一次流泪了。

  “此时不退,粮道被楚军截断。全军覆没!”蒙武第一次强横了。

  “好。撤兵!我断后!”

  “不能!将军身为统帅,要带全军回秦!断后轮次已经排定!”

  乍闻在秦军中久违了地“全军回秦”四个字,李信突觉心头大恸,一声猛烈哽咽昏厥了过去。在秦孝公之后地秦军历史上,危难撤军的时刻是屈指可数的:胡伤攻阏与一次,长平之战后王攻赵国一次,郑安平降赵而秦军三万将士不从死战一次,吕不韦时期蒙骜遭信陵君合纵联军伏击一次,再加上李牧败秦的两次,百余年大战不足十次而已。每逢如此困境,激励秦军将士的誓言都是这四个字全军回秦!而凡当此四字者,必是大败无疑,统帅则必是败军之将。李信本是豪气万丈的少壮将军,怀灭国雄心而来却陡然遭此莫名败绩,心何以堪?

  终于,李信大军全面退兵了,然灾难并没有结束。

  项燕从垓下秘密出兵的当夜,一鼓作气攻克了只有数万步军地城父蕲县两处壁垒,『逼』得蒙武军仓皇西撤。此战之胜,立地激励了楚军战心。项燕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全军追击。此时两军兵力对比,楚军已经大大居于优势了。当然,更重要者在于,李信大军已经是一支丢弃了秦军最具优势地重装备之后的轻装军了。轻装大军固然快捷,然对于装备简单而战心陡长的楚军,其优势几乎不复存在。此时起决定作用者,一定是兵力对比。项燕之大局权衡清楚非常,所以连续下令隐伏各地的楚军,务必一齐开出,对秦军大肆围攻追击。楚军二十万主力,则由项燕亲自居中督导,以项梁八千江东子弟兵为前锋,死死咬住李信大军紧追不舍。无论秦军如何轮次断后,楚军都丝毫不减弱追杀攻势。

  第136章王翦灭楚国

  想到秦王不许轻战的书命,王翦便深感欣慰。老之将至而能与这位英年君主达成如此一种默契,秦国之幸也,人臣之幸也。大军初定时,王翦明令李信三日一军报,无论是快马特使还是军中信鸽,总之是军中部署悉数禀报秦王。蒙武曾大不以为然道:“又无战事,军报个甚?灭赵灭燕两大战,老将军几曾如此了?”王翦却道:“灭楚不同,举国大军在老夫一人之手,自应让秦王如在军中。三日一报,不变。”如是不到一月。秦王有了第一次认真回书:“发举国之兵于将军,本王纵有忧心,亦是胜负之忧,老将军何当如此絮叨?日后无战,不得军报。”自此,王翦军报改为旬日一次,依旧是备细归总大小皆报。如是两月,秦王又是烦躁下书:细务军报聒噪。一月一报足矣!于是,王翦在入冬之后地军报上详细禀报了将士们的汹汹请战之心。这次,秦王立回王书:“灭楚事大,不得轻战,非将令而战者,国法从事!”简明得没有任何理由。自此一书抵达军前,王翦立即吩咐了中军司马李信:军报恢复既往法度,无战不报秦王。

  正月大雪。王翦终于依稀嗅到了战机即将到来的气息。

  兼领黑冰台的姚贾发来的特急密件云:楚国大将军项燕对楚王负刍失望,派三子项伯秘密进入淮南,图谋与屈氏部族并越人江东族联结,共同拥立王族公子昌平君为新楚王;而后,项燕欲将楚军退入淮南江南。以水陆两军长期抵御秦军。无须反复揣摩,王翦立即以既往斥候营的种种细节消息印证了姚贾密件地真实『性』,且恍然明白了上次楚军大肆攻杀却不见项氏江东子弟兵身影的根由。王翦只是一时无法权衡,项燕究竟会在何时退兵?预判这个时机。对于秦军太要紧了。因为只要楚军根基移动,便是秦军出击地最好时机。就早不就晚,无论项燕如何谋划何时退兵,预为部署都是必须的。

  “立召各营大将!”王翦从浴盆中哗啦站了起来。

  “是!幕府聚将!”李信从外间军令室大步走了进来。

  “不起聚将鼓,一一传令。”

  “明白!”

  片时之后,大将们人人一头热汗匆匆赶来,虽则对没有聚将鼓的悄然聚将纷纷不解,还是兴奋得不断相互探询。毕竟。入得幕府十有**与打仗相关,总比无休止地呼哧吭哧终日投石抛砖强得万倍。待大将们在将墩就座,王翦在帅案后一字一顿道:“楚军将有大变,或退淮南,或退江南。果真楚军移动,便是我军战机。然,楚军何时移动,目下尚不能判定确切时日。为防其时匆忙。老夫预为部署。其后无论何时。只要楚军大营移动,我幕府战鼓号角大起。各将无须军令到达,便得霹雳闪电全军出击!明白否?”

  “明白!”大将们刷的一声全部起立。

  “后军十万,辛胜统率,自西向东杀向平舆楚军。”

  “嗨!”

  “右军十万,冯去疾统率,自西向东杀向寝城楚军。”

  “嗨!”

  “前军十万冯劫统率,左军十万杨端和统率,合力攻杀汝阴项燕军!”

  “嗨!”

  “中军十二万蒙武老将军统率,其时赶赴蕲县郊野,全力堵截楚军渡淮!”

  “嗨!”

  “连弩器械营并护卫铁骑共五万,章邯率领,强渡淮水猛攻郢寿!”

  “嗨!”

  “陇西飞骑两万,赵佗统率,护卫幕府并总司策应!”

  “嗨!”

  “各将须知,只许楚军逃向淮南,绝不能使楚军再逃江南!为此,各部务须在淮北全力追杀,尤其不能使项燕主力逃脱追杀进入江南!”

  “明白!!”

  “谁?谁在哭!……”蒙武突然一问。

  轰然雷鸣之后大厅沉寂,隐隐哽咽抽泣声分外清晰。大将们一片默然,谁都明白那是何人,却又都无法言说无法抚慰。

  “李信将军……有话说了。”王翦终于开口了。

  “上将军!李信求为敢死之旅,追杀项燕!”

  “……”

  李信乍出,举帐大为惊愕,目光一齐死死地盯住了这个任谁也不敢认作是昔日前军统帅的失形人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李信黜任中军司马,原本站在帅案侧后的帷幕旁,在沉沉幕府大厅只影影绰绰一个身影而已。此刻李信大步走到厅中帅案之前慷慨请战,大将们骤闻“李信”二字,不禁大为惊愕,竟哗啦一声齐刷刷站了起来……昔日壮勇勃发豪迈爽朗地李信。倏忽之间变成了一副精瘦黝黑的竿架身子,眼珠发红嘴角流血声音嘶哑胡须虬结,若衣甲再有几片淤血,活生生便是一个战场死尸堆里地逃生者!也许是李信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昔日同帐将士,也许是中军司马也确实是“深居简出”地职司,左右是终日风风火火地大将们直到此时才恍然想到,这个前军统帅已经很久很久消失于他们地视线了。此时乍现这般景象,大将们不忍卒睹。一时不禁泪眼朦胧了。

  “好。”王翦的声音有些颤抖,轻轻一点头从帅案后站了起来,又走下了六级砖石台阶的将台,走到了李信面前,“老夫已经精心遴选出飞骑锐士八千,欲强力追杀项燕之江东子弟兵。今足下有雪耻之心,老夫特准了。”“上将军啊!……”王翦话音落点,李信顿时扑地拜倒放声痛哭。大将们顿感心下酸热。无不哽咽唏嘘了。

  “将军请起。”王翦异乎寻常地平静,扶起了满目垂泪地李信,苍老雄健的声音缓缓『荡』开在大厅,“世以成败论人。将军一战而败,遂致英名扫地。老夫深为痛心也!然则,败必有因,若将军果能深彻自省,再造之期一步之遥而已。”

  “上将军教我……”

  “秦一天下。乃千古伟业。所需将才贤才唯恐其少,不嫌其多。秦王不杀将军而准老夫之请,许将军戴罪赴战,非秦王不执秦法也,而是深谋远虑,为国家储备良将贤才也。此,老夫告诫一也:毋以己才为己身,当以己才报国家。如此。则战不轻生。”

  “嗯!……”李信奋然点头,目光显然明亮了许多。

  “秦国崛起于艰危绝境,百余年浴血拼杀大战频仍。举凡新老秦人,哪家没有三五尊烈士灵位?昭王之前,秦人为独立天下而战,为尊严荣誉而战。昭王之期,昭王之后,秦人为一统天下之伟业而战。为根除兵戈之苦而战。无论何战。都是士兵在流血拼杀,都是庶民在耕耘支撑。是故。将军执战,其实职司国人生命鲜血之闸门。将为三军司命,此之谓也。当年,商君立法定军功:百夫长以上之将,不以个人斩首记功,而以其部属总体之胜负记功。此间思虑之深远,老夫每每深为敬服。盖将军者,若不能以全局胜负为根本决断战事,而一味求战法之奇绝,以个人之好恶决断,则战必失之轻率,不败于此战,终败于彼战。武安君白起何等才具,然终生无一轻战,以至不惜对抗王命杀身殉国,而不愿在失去战机之后轻率攻赵。唯其如此,武安君终生无一败绩。若非武安君一世慎谋大战,秦国安能屡屡摧毁山东主力,安能一举奠定一统天下之大势?”说着说着,王翦已经将目光转向了厅中肃立的所有将军,“诸位皆统兵大将,此,老夫告诫二也:为将者,必以胜负为根本,必以体恤士卒为根本;毋以一己拼杀为快,毋以一己复仇为念。唯其如此,战必胜也。”

  “谨记上将军教诲!”大厅中肃然一声雷鸣。

  “上将军拓我褊狭,信终生铭感不忘!……”

  说完这通平生仅有的长篇大论,王翦地额头已经渗出了涔涔细汗,走向帅案地脚步竟然有些虚浮起来。站在帷帐之后的军仆察觉有异,立即快步过来扶住了王翦。及至走上将台,王翦勉力回首对大将们又叮嘱了一句,各部立即备战,便软软地瘫在了军仆肩头。大将们惊讶莫名,哄然一声围了过来。李信大急,一边示意军仆立即扶王翦进寝室歇息,一边对大将们连连摇手示意不要惊慌。待厅中平息,李信才说了上将军三日三夜没有卧榻,一直在谋划最后决战的情形。大将们人人肃然动容,齐齐地对着幕府寝室深深一躬,大步匆匆地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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