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质问
当这一句说出口以后，笑姬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心底深处甚至起了隐隐的兴奋，是的，不过一句话而已。
那又怎样？
她的最后一式烟花斩的剑法名叫茫茫天涯，大不了，她毁天灭地，和他一起沉沦地狱，或者流浪天涯。
这剑法，她虽然还未练成，但是只要假以时日，等她练成了，天下还有何人能阻止她？
我夫君是神光。
是的，这句话没有错。
这是她的心里话。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她，望着神光。
神光依旧从容坐着，表情和神态都没有变化，甚至在听见这句话之后，脸上还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有人沉声问：“哪个神光？”
法玄厉声问道：“哪个神光？”
那些质疑声里，有愤怒，有奇怪，有幸灾乐祸。仿佛到了这一刻，这苦难人间才开始暴露出它的丑陋与恶毒。
小和尚戒嗔忍不住叫道：“你再乱说，小心我打得你万朵桃花开，眼泪鼻涕流！”
神光依旧穿着半旧的淡金僧衣，坐在武林正派人士的上首。
那是武林盟主的位置，那个位置本来代表着在武林正道中最高的地位。
然而，此刻，他坐在上面，被众人的目光审判着，质疑着。甚至连那些淳朴的老百姓也在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议论之中，渐渐带着鄙视。
于是，那个位置就成了审判台。
光武门的掌门已经忍不住了，高声问道：“哪个神光？”
七公子咳嗽了一声，笑姬浑身一颤，脱口而出：“栖霞寺主持。”
众人沉默了一瞬，然后又纷纷质疑：“有何证据？”
“你这妖女，污蔑神光大师！”
“真是居心叵测，无非想要分裂武林盟，大家不想相信她的胡言乱语。”
“谁不知道笑姬是水月镜花楼的杀手，而且是个“尸人”，神光大师乃大德高僧，岂会被这个妖女所迷惑？
“妖女，休要污蔑圣僧！”
……
笑姬停顿了许久，她只觉前方是阿鼻地狱，她本想一个人跳下去，可是却被迫带上一个他。
七公子又咳嗽了一声，这一次咳嗽还带上了一声冷笑。
笑姬猛然一颤，她想起了从前每次七公子大开杀戒之时，总是会发出这样的冷笑。
她想起了他身上的毒，想起了他说过——
“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她狠了狠心，闭上眼睛，飞快地说道：“他背上绣着一朵紫黑色的牡丹花。”
一片哗然，所有人都知道天下第一名妓笑姬在与人共度春宵之后，都会在背上绣一朵紫黑色的牡丹花。
花朵绣得越大，说明对他越中意。
打斗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望着神光，光武门掌门已经冲上去，一把抓住神光，气急了地问道：“她说的是真的吗？”
法玄、法显以及栖霞寺所有僧人也都望着神光：“方丈，她说的是真的吗？”
那些掌门人也都冲上去，围住神光，厉声质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所有人都包围了他，所有人都在质问他。
神光一直坐在上首，他的神态动作，甚至没有任何变化。
良久，他清晰地说道：“她说的是真的。”
众人哗然，所有的刀剑都指向神光。
小和尚戒嗔已经哭了起来，一把抱住神光：“师父，我不信，你从前说过想要度化她而已，那笑姬不过是为了分化我们，大家又何必当真？”
神光一直沉默着，小和尚戒嗔抱着他，以为他会感到痛苦愤恨，可是，他发现他抱着的这个躯体，温和平静，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七公子微微一抬手，身后的杀手飞出一把飞刀，唰的一声往神光飞去。阴冥挥剑一挡，将飞刀击飞出去，与此同时，忽然从神光背后飞来一把飞刀。
阴冥又挥剑挡开，然而，又一把飞刀往神光侧面飞来。
那一刀好像从幽冥地府中来，刹那划开世间所有遮挡。
哗啦一声，那半旧僧衣被划开。
神光没有躲避。
背上一朵牡丹花。
紫黑色的。
几乎挡住了整个背部。
那是天下第一名妓花未亡的标记。
所有人都“哦”了一声，那一声声“哦”里有了然，有悲痛，有愤怒。任谁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力，也不会把神光和笑姬联系在一起。
一个是大德高僧，一个是冷血杀手。
一个是名门正派的领袖，一个是黑暗势力的打手。
笑姬不敢抬头，只是转身对七公子道：“解药呢？你要我说的话我都说完了。”
笑姬想着，她马上拿了解药给神光，无论他怎样惩罚她，她都不会埋怨他。
七公子忽然冷笑道：“还未完呢！那背后的两行字，还记得么？”
笑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颤抖着：“你……你……”
笑姬望了一眼神光，神光一直沉默着。
那些武林正派人士手中的刀剑已经转了方向，望神光方向而去。
刀枪剑戟，杀气冲天。
“笑姬杀了那么多人，神光，你……”
“笑姬杀的那些人，是不是和你有关？”
“你为什么要勾结她？你这个妖僧。”
……
他在刀山剑林里，不悲不喜，不怒不伤。
他将自己坐成了佛。
谢公子忽然微笑道：“昔年摩诃萨埵太子舍身饲虎，今日神光大师以己身超度笑姬，岂不正说明了大师根器锋利，通达智慧。善哉。善哉。”
栖霞寺僧人松了一口气，围攻他的人迟疑着。
在谢公子那一句话出口之后，笑姬想冲过去跪倒在谢公子脚下，吻他的鞋底和尘埃。
七公子勾起她下巴，冷笑道：“你不说，可就拿不到解药了。这和尚果然比我好，不愧是那从那个地方出来的。”
他说过，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笑姬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才说了一句——
“南风倌……他呆过。”
南风倌是什么地方，天下人没有谁不知道，特别是那些王公贵族，更是其中的常客。
那是江南最大的南风倌，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男色，供人取乐。
而神光，光明圣洁的神光，栖霞寺主持，天下武林正道的盟主，天下景仰的神光，怎会和那样脏污、龌龊的环境拉上关系？
此话一出，如同飓风卷过人群，所有人都震惊了，私底下纷纷议论着，有些人脸上已经开始出现了浪荡之色。
飓风的中心，神光依旧沉默，他神色平静，目光通透。
他坐在漫天非议之中，好像坐在莲花之中。
笑姬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再也不看神光一眼，也不再看这句话引起了什么样的后果，她只是颤抖着向七公子伸出双手，声音嘶哑——
“解药。”
山上轰然一声炸响，人潮开始涌动，无数质疑、羞辱的浪潮一波一波涌来，人们在切切议论。
“神光大师，如此风华出众，想必当年在南风倌里生意特别好。”
“我说，怎么看着就有点小白脸的感觉，原来……”
“听说，当今皇上也光顾过，还有谢公子和随王。”
“怪不得随王和谢公子经常去栖霞寺，这两位可是出了名的喜欢烟花酒馆。”
……
谢公子脸上一红，再无法辩解，冷哼一声：“光兄，清者自清，你无需介怀。”
随王也冷笑道：“光兄为人光风霁月，这些人乱泼脏水，你们要是信了，正好中了他人奸计。”
阴冥长叹一声，只用剑护住神光，再无一言。
所有人都在质问：“神光，到底是不是真的？”
笑姬只觉浑身的血都涌了上来，下一刻就要爆炸。
她想冲过去杀光所有逼迫、欺凌他的人。
可是，她不能。
她只是一再低声重复了两个字：“解药。”
七公子冷笑一声：“阿未，你知道吗？我最喜欢你什么地方？”
笑姬还未听明白，七公子冷笑道：“我最喜欢你的地方就是你的天真和勇气。总是自以为是，总是容易相信别人。”
笑姬脸色一变，唰的一声拔出剑来，嘶声叫道：“解药！”
她脸上依旧带着笑容，然而，所有看见那笑容的人都会感到恐惧。
那是一种不惜毁灭天地的笑容。
这时候，有人问了一句，如平地起了惊雷——
“上次光武门派人前去栖霞寺的三个弟子，神光大师，你真的没看清楚是何人所杀吗？”
那是月笙的声音。
可是，她明明被她杀死了。
她还能站在这里，除非她已经变成了“尸人”。
可是，能把除了她以外的女人也变成“尸人”的，就只有上官家的《活死人术》。
笑姬拔剑刺向月笙。
月笙往后飞快躲避，一直高叫道：“你杀了我也没用，我亲眼看见那天晚上笑姬杀死那三个弟子。当时神光就在旁边看着，但是他不仅没有阻止，还替他掩盖真相。”
月笙笑得得意，放开嗓子喊道：“但是他没有阻止。”
所有人用目光质问：“你为何不阻止？”
神光一直沉默着。
那种沉默，就好像山呼海啸来临，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光武门掌门震惊了片刻，才沉声问道：“你是何人？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月笙笑道：“腊月二十三日二更，我在栖霞寺的密室上面呆过，听见神光大师一力维护笑姬。”
她压低声音，模仿神光的声音：“不是她杀的。”
“不会的。”
那是那一晚他们的密谈。
“上次我们光武门派了三个弟子来通知方丈参加这一年的武林大会。三个弟子却莫名其妙失踪了，听说是笑姬杀的。这件事，请方丈给我们一个解释。不然，我无法向光武门上下三千弟子交代。”
“不是她杀的。”
“不是她，还有谁？”
“这件事，必定另有隐情，还请各位给我时间。”
“神光大师，你不会包庇那个妖女的，对吧？”
“不会的。”
……
“神光，你这妖僧！”
“神光，枉费我们这么信任你！”
“神光，你不配当我们的领袖！”
……
当圣洁沾上耻辱，当领袖跌入尘埃，当光明堕入黑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所有人拿起刀剑，向笑姬和神光扑过去。
“杀了这妖女，为师兄报仇！”
刀山剑海之中，笑姬正准备转身，月笙的剑已经到了她胸口，身后，无数的杀手涌上来。
她微微一动，浑身如同凌迟一般的疼痛。
背叛主人的“尸人”注定会死于凌迟的痛苦之下。
我要死了。
真可惜。
仇也未报，爱也未报。
刹那之间，她手腕上那串星月菩提忽然发散出万千光华，在她身上罩了一层光罩，淡淡金色，几近透明。
所有飞来的武器砍在上面都被震了回去。
金刚罩。
她光芒盛大，刺得她双眼微微闭上。
她看见他抬起了头，目光四顾，望向所有人，高声宣告——
“她的罪过，让我来赎。”
日光忽然强烈起来，万道金光都笼罩在神光身上，神光依旧是半旧的淡金僧衣，他双手合十，盘腿而坐，日光将他的轮廓雕刻成金身佛像。
日光在他的光头上跳跃，他头顶上九个戒疤，微微的黛青色，透出一点妖异。
他的面色忽然变得苍白，脸颊迅速地消瘦下去。
他变老了。
笑姬疯狂敲打金刚罩，她说：“谁同意你帮我赎罪了？我是来害你的，你不知道啊？”
神光：“我知道。”
笑姬：“我不喜欢你，你不知道啊？”
神光：“我知道。
笑姬：“我是个贱人，你不知道啊？”
神光顿了顿说，你不贱，你价值黄金万两，业内排行第一。
笑姬笑了，笑得浑身发抖，她想哭，可是不能哭。
她觉得自己进入过地狱，然而在这一刻，却进入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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