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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出鞘


  枷楠率领的五万兵马昨日便已到达云阳,今日一个上午,雍军皆在城下叫阵,枷楠只作未闻,吩咐将士加固城墙,却并不出城迎战。时近正午,烈日当头,雍军无法,只得暂退十里扎寨,稍事歇息。

  雍军驻地之外,一匹快马单骑行来,直奔中军大营而去。人还未到,骇人的消息已一遍一遍响亮地传至营内:“报——历阳与昭关俱失——历阳与昭关俱失——”

  嬴永年手中正捏着偃丘自京中传来的急信,战略部署尚未议定,听到帐外传报不由大惊,忙与众将领出营查看。

  传送军报的小校策马飞驰,才到营地外,战马便支持不住,口吐白沫地往地上栽去。小校从马背上摔下来,连滚带爬地跑到嬴永年面前,扑通跪地道:“上将军!昨日公子嬴玹领军攻历阳,历阳县与濡须口、昭关两处关隘皆失了!”

  “什么?!”嬴永年与一众将领闻言大骇,“他有多少兵马?”

  “不过五千。”小校答道。

  “五千?”嬴永年眼冒火光,怒道:“光在昭关的驻军就有四千,濡须口也足有三千屯兵,且两处占尽地利,嬴玹他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全部拿下?!”

  小校被他怒气震慑,嗫嚅着答道:“历阳县令魏靖叛投……他与另一手下分别带着几百残兵佯往昭关和濡须口求援,却在关内作为内应,使嬴玹不费吹灰之力便取下了两处关隘……”

  嬴永年懊恼地一拂袖,道:“是我疏忽大意了!兵者,诡道也,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江国大军只是个幌子,他们实际的目标,就是昭关。”

  “上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撤兵回援吗?”一旁的芈韬问道。

  嬴永年摇了摇头道:“大军不能撤。如今江国主力在此,我们若是撤兵,先前打下的谷阳城要被夺回不说,还可能危及江北广陵等重镇。”他将前线侦察军情的小校叫来,问道:“江国大约带来了多少人马?”

  小校回道:“按各营架设的锅灶来看,起码也得有七八万。”

  嬴永年并不知枷楠特意命各营多架一台锅灶,只当他军中真有这么多士兵。他沉吟片刻,下令道:“芈韬,我命你带四万人马,从水路连夜赶往历阳,务必擒住公子嬴玹,将两处关隘夺回!”

  “末将必不辱命!”芈韬得令,不敢耽搁,立马回军中整装了。

  昭关必须调兵回援,然而如此一来,雍国的兵力优势就不再明显,想要强攻云阳城是肯定不行了。嬴永年眉头深皱——必须想办法让江军出城迎战才好。他回到帐内,对着地图沉思良久,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云阳城西百里处的句容县。

  江北昭关。

  “嬴永年的动作倒也快,据探马回报,芈韬领的四万兵马今日已抵达秦淮。最迟明日巳时,也该到历阳城脚下了。只是,玹心中尚有一事不明……”嬴玹与月麟等人在沙盘前商讨应敌对策,嬴玹提出了心中疑惑:“月麟,先前你在暨阳公主寿宴上给我的纸条上说,只需借五千兵马,之后自有方法得到属于我的军队。如今历阳、昭关已得,降兵共计七千余人,但我们所有兵马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万又二,要与雍军对抗仍显吃力……”

  “公子莫急。”月麟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这芈韬带来的四万大军,便是嬴永年将军送给公子的一份大礼。”

  嬴玹眼中一亮,“这么说来,你心中已有计策?”

  月麟但笑不答,她转头问祁钺道:“历阳城内所有百姓是否已经撤离?”

  祁钺回道:“姑娘嘱咐之后,末将已令手下带领百姓们撤到安全的地方了,现在城内的两百庶民,都是我们自己人伪装的。”

  “很好。”月麟点了点头,道:“你现在便领两千兵马去守历阳县,城中可遍插军旗。明日芈韬来了,你只管弃城往昭关方向逃跑,逃得越狼狈越好,不必与之交战。”

  “这……”祁钺双手举在半空,犹疑地看向嬴玹。嬴玹皱眉道:“看我干什么,听月麟姑娘吩咐。”

  “是。”祁钺抱拳应了。

  月麟指着沙盘上一处山谷,继续道:“魏将军,明日你领一千手埋伏于此处,若见雍军追击而至,放箭射之。”

  “喏!”魏靖应道,“只是……一千手是不是太少了点?芈韬可领着四万人马呢,才一千手,岂不像挠痒痒?”

  “本也不指望能折损他们多少兵马。”月麟接着说道,“芈韬遇伏击,必退回历阳城内,届时潜伏于城内的士兵可趁雍军休整时放火烧尽他们的粮草辎重。接下来,最重要的一步……”月麟看了看嬴玹,笑道:“便要看公子你的了。”

  芈韬带着大军从长岸登岸,浩浩荡荡地往历阳行去。早有探马来报,嬴玹领大部队驻扎昭关,濡须口亦有重兵把守,唯独历阳城楼上遍插军旗,不清楚到底多少兵马。芈韬当即便知历阳城是虚张声势,下令首先往历阳攻去。

  到得北门城楼下,芈韬令士兵击鼓呐喊,祁钺从城楼上探出头来,提气大声道:“芈将军!当今陛下昏庸无道,你何必助纣为虐?不如归顺襄公,与我等共谋大业!”

  芈韬听言气道:“狂妄逆贼!就凭你们几千兵马也想造反?还是趁早投降,我可向陛下求情饶你一命!”

  祁钺摇头大笑道:“那也得你胜了才行!”

  芈韬并不将他放在眼里,拔剑下令道:“攻城!”

  战鼓声越来越快,雍军喊杀声震耳欲聋。才攻到城下,却有探马匆匆来报:“芈将军!有一队贼兵从南城门出来,往昭关方向逃跑了!”

  “跑了?”芈韬讶然,再看北城楼上,帅旗东倒西歪,守城士兵像是被雍军气势所慑,一个个抱头鼠窜,乱作一团。芈韬看了不由大笑:“哈哈,一群乌合之众,也就剩点耍嘴皮子的本事了!众将士,快随我追剿贼寇!”

  祁钺率所部丢盔弃甲而逃,战旗胡乱地扔在地上,被随后追来的雍军踩踏成了破布。雍军士气高涨,一直追至历山脚下,芈韬见四周山岭渐高,生性谨慎的他心里不由一咯噔,立马下令将士们停止前进。

  “将军,怎么不追了?”一名手下问道。

  芈韬抬头环顾,发觉所率部队已有一半进入了山谷之中,山上密林之间,隐约有草木晃动。“不好,此处可能有埋伏。”芈韬皱眉道,“快,传令三军,撤回历阳城!”

  方要掉头,只听得箭矢破空的声音撕破谷中宁静,瞬时间箭矢如雨,密密匝匝地朝雍军射来,谷中惨叫声四起,雍军顿时乱了阵脚。

  “有埋伏!撤!快撤!”芈韬大喊,一提缰绳,几十名亲兵护卫着他迅速往后撤离。

  雍军争先恐后地往谷口夺路而逃,贼兵却并没有追上来。回到历阳城,芈韬清点了伤亡人数,见损失并不大,方在心里松了口气,暗道撤得及时,不然便要中了那嬴玹小儿的奸计。不过经此一役,可知嬴玹的兵力实不敢与他正面硬拼,才只能耍这点小狡猾。想到此处,芈韬心中便又悠然得意,于是下令士兵休整,明日便要去将贼寇连锅端了。

  临近日暮,历阳城中各营起锅做饭,炊烟四起。忽然,不知是谁喊了声:“着火了!着火了!”

  芈韬在县衙内歇息,听得外面吵嚷,急忙跑出来,只见存放粮秣的地方不知何时烧了起来,浓烟滚滚,将半边天都熏黑了。

  芈韬这一惊不小,迭声叫道:“救火!快救火!”他一边喊着,一边到厨房拎了水桶向火场跑去。

  大火整整烧了一条街,火舌蹿得老高,五米开外便觉烈焰灼人。行军作战,粮草是整个军队的生命,失了粮草,整个队伍便废了大半。雍军上下开始疯了一般地扑火,大火带来的是深不见底的恐慌,从芈韬开始,蔓延至整个军中。

  待将大火扑灭,芈韬与众将士们已累得不成人形。然而,库存的粮秣已经烧掉了大半,仅剩的一点勉强只够全军吃半天。芈韬一面吩咐就地征粮,一面派出两路人马分别往云阳和最近的棠邑求援,并严令封锁消息,通告说还剩两日军粮。虽尽力安抚军心,却仍止不住四起的流言,军中开始人心惶惶。

  大好的局势急转直下,令芈韬心中烦乱不已。此战必得速战速决,否则只怕形势会更加糟糕。所幸己方仍占有兵力优势,芈韬暗下了决心,明日必须攻下昭关!

  夜幕渐渐降临。

  经历一整天的奔波劳累,芈韬却并不敢睡。他亲自到各营一一视察,督促将士们夜间提高防备。粮草被烧,显是嬴玹早有预谋,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定不能再出乱子了。

  芈韬巡至城楼,见几个守城士兵抵挡不住困顿,站得东倒西歪,不由内心火起,刚要发作,旁边却有一小校指着前方叫道:“将军你看,那是什么?!”

  芈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夜色中,远处一团青色的暗影,如一头奔腾的巨兽,正咆哮着朝历阳城袭来!月光之下,巨兽的身上反射出粼粼波光——

  洪水……是洪水!

  芈韬大惊失色,急忙下令往高处撤离,可人如何跑得过涛涛江水?洪水霎时之间便将整个历阳城吞没,所过之处,瓦房冲塌,人畜冲散,四万雍军将士在天灾面前渺小如蝼蚁,只能逃命,全无任何抵挡的力量。

  “公子猜芈韬多久会投降?”月麟站于江堤旁,看着远处陷于一片汪洋之中的历阳城,朝一旁的嬴玹道。

  嬴玹歪头想了想,“两天?”

  月麟摇了摇食指,悠然笑道:“我赌一天。他等不到嬴永年的援军了。”

  见水泄得差不多了,月麟命人将挖开的堤口堵上。历阳城地处低洼,江堤虽已堵上,洪水却已在县城四周聚集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将历阳城围困成了一座孤立无援的小岛。

  “真能如此之快?”嬴玹问道,似不敢信。

  月麟扬眉笑道:“等着瞧吧,一天之内,芈韬所部必定投降。到时公子可得请我吃大餐。”

  “大餐?”嬴玹觉得有趣,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月麟却并不多言,接着与他分析局势道:“芈韬先前必已派兵求援,除云阳外,北面的橐(tuo2)皋(gao1),西面的庸浦,东面的棠邑,都是较近的选择。若要将这四万兵马收入囊中,还需防范这几处的援兵才行。”

  嬴玹点头赞同:“若向北求援,橐皋的兵马必经过昭关;西面庸浦驰援,则有濡须口可拒之。若我是芈韬,必指望东面棠邑来援了。”

  月麟知他心思,便接过他的话头道:“从芈韬的求援信发出到云阳的援兵抵达历阳,最快也得两天半,更何况云阳尚有枷楠的五万大军在,嬴永年多少得有顾忌——此处的威胁可忽略。咱们与其处处布防,处处薄弱,不如……”

  嬴玹会心一笑:“不如集中兵力,重点防范棠邑的来兵。”嬴玹目光灼然地看着月麟,“你刚才说,‘咱们’……倒是难得。”

  月麟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去,“是月麟僭越了。”

  嬴玹笑意愈浓:“我允你僭越。以后说话,都不要分你我才好。”

  月麟本无他意,此时被嬴玹故意曲解,不由俏面一红,急急想要辩白:“公子,月麟并无其他的意思……”

  “嘘——”嬴玹打断了她的话,微微俯身靠近她,伸手向她鬓边拂去。

  月麟身子一僵。皎洁月光落在嬴玹肩上,勾勒出英挺的轮廓,她从未如此近、如此仔细地看过他的脸,从他如蕴星辰的眸,到高挺俊美的鼻,到线条刚毅的唇……月麟呼吸微窒,想逃,四肢却半晌也动不了。

  嬴玹从她鬓边夹下一片落叶,又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慨然而又振奋地叹道:“此次几乎不费一兵一卒而得四万大军……月麟啊月麟,真没想到你对兵法也有研究……你真是上天赐给我的珍宝!”嬴玹自昏晦的夜色中凝视她,他从未遇见过像她这般的女子,惊才、大气、果敢、侠义。原本以为自己只是爱才,她却偏偏能轻而易举地懂得他的所有心思……他甚至觉得,她是他这二十八年漫长生命中遇到的,唯一一个知己。

  这样的她……让他如何能够不爱?

  只是……他自认为与她相知,却又始终与她隔着不可名状的迷雾,这种淡淡的疏离让他困惑,让他心痒难耐,让他难以自拔地深陷,直至沉沦。

  月麟在他的注视之下无处躲藏,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轻声道:“公子过誉了。此次的行动,多半是枷楠谋划的,公子要谢,也该谢他。”

  嬴玹眼皮一跳,枷楠……是因为他么?嬴玹掩饰住心底翻腾的不豫,扯了扯嘴角,笑道:“没想到枷楠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竟是位军事天才。当日在寿宴上,我也着实吃了一惊。”他顿了一顿,试探着问道:“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帮他?”

  听他提起这话,月麟骤然想起许多往事。枷楠与她之间的关系,还真说不清道不明:说是朋友,朋友二字简直单薄;说是知交,枷楠却又未必全然懂她;也许更像家人,但也无法囊括感情上的牵扯。十年时光,他陪着她白手起家,出生入死,她虽从未爱过他,却笃定了他是她生命里不可割舍的一隅。月麟淡淡地笑了一笑,喟然叹道:“十年之前……我与他约定,他助我在江国立足,而我帮他扳倒姬符……听香阁就是在江国赵氏一族的势力支持下建立起来的,没有他,或许就没有今天的我。”

  嬴玹听她说完,在心里松了口气。如此看来,枷楠与她之间也不过一场交易而已。枷楠能给她的,他嬴玹一样能,且要更好、更多,他将打下这万万里广袤江山,与她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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