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听香 > 第28章 善恶——月麟番外 下

第28章 善恶——月麟番外 下


  半个月后,一桩骇人的大案震惊许国朝野。以司空周溥为首的数位大臣使用乌香禁药蛊惑重臣、蒙蔽圣听,更有结党营私、贪污受贿、陷害忠良等数项罪名,其后牵连的人数之多令人咋舌。许王大发雷霆,责令司寇限期内查明案情,追根到底。

  妘泠和小清一早便在彭府等候音讯,直至午后,才有小厮拿着京都的快信跑入府来。

  “怎么样?最终的判决出来了吗?”妘泠站起身问道。

  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说不出来,妘泠顾不上彭旸在旁,直接将信拿过来拆开,快速扫阅起来。

  信的内容很简单。

  涉案主犯周溥等人处以凌迟极刑,家眷不论老少皆没籍为奴。从犯数十人,按罪行轻重判以十年至二十五年jian禁。

  其下还单独列了一句:曹贵制售禁药,实为祸端,抄没家产,夷其九族。

  妘泠的目光黏在最后那四字之上。夷九族?妘泠不敢置信,就连为首的司空周溥都未判处这样的重刑,为什么曹家却……妘泠蓦地抬头看向彭旸,他正安然坐在靠椅上,见她看他,彭旸笑了笑,道:“怎么样?这结果你还满意么?”

  妘泠三两步走上前去,将那张薄薄的信纸拍在他桌上,质问道:“为何独独曹家判的是夷九族?!”

  彭旸依旧把玩着他的檀香木佛珠,看也没看那信,仿佛早知是此结果。他悠然道:“乌香之害令人发指,不夷九族,难道还让这害人的配方流传下去吗?”

  妘泠急道:“曹贵所行之事极为隐蔽,连他最亲的家人都不知情,他们是无辜的!”

  彭旸哼哼笑道:“但大王可不会这么想。”

  妘泠压着心头的不快,与他争道:“那曹贵的儿子曹耀呢?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为何也要赶尽杀绝?!”

  彭旸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当初可是你来求我对付曹家的,怎么现在又反悔了?”

  妘泠一时语塞,她确实想过揭发曹贵之后曹家会就此中落,但曹贵所犯之事并非谋逆那样的大罪,按法按理他的族人至多得个没籍为奴的下场,她甚至想过今后对阿耀那个孩子暗施援手,却没有料到许王一道御令,便将曹家上下近百条人命不分善恶全判了死刑。

  是她的错。阿耀稚嫩的笑脸仿佛又在她眼前浮现,她挥不去,抹不掉,直觉着心里堵得难受。妘泠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开口问道:“能不能……再求求情?或者……”

  “圣谕已下,我也无可奈何。”彭旸直接斩断了她的话头,“小女娃莫忘了,你朋友如今还在曹府,按理她也是要上断头台的。若我因旁事分散了精力,可就不一定能将你朋友毫发无损地带出来了。”

  姜还是老的辣。妘泠看出彭旸眼底的狡黠,断定此事有他从中推波助澜。是了,他斩草除根还来不及,怎么会去救一个仇家的孩子?她咬着牙狠狠瞪着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连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都不行。姒仪的命还在他手上,她忍不住也只能忍着。

  妘泠深吸了一口气,将胸口中的压抑缓缓地吐出。她看着彭旸,一字一句地道:“那还请彭宗主履行约定,将我朋友安全地带出来。”她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呆着了,见彭旸点了头,便与小清愤然告辞。

  她恨死了彭旸!恨死了曹贵!更恨死了自己!特别恨!

  妘泠一步不停地穿过彭府庭院,直到没人的地方才觉得恶心感少了些。她见手中还攥着那张信纸,撒气般地将它撕得粉碎,狠狠地掷在地上。

  小清见状劝慰道:“公主,咱别跟那老头一般见识,能将姒仪救出来就好了。”

  妘泠憋了一肚子五味杂陈翻江倒海的气,气到最后却是归咎于自己。“我总以为是替天行道……现在才知道最是非不分不择手段人是自己……”她苦笑了两声,“如果母妃知道了,一定会很厌恶我吧?”

  小清知道她自责过了头,却不知怎样安慰她,心里便也跟着闷闷地疼。

  忽听得前头人声,妘泠见一名小厮分外热情地引着一位男子朝会客厅走去。来访者带着北方口音,虽着便装,举止投足间却颇显贵气,极可能是从许都镐京而来。她忙拉住一位丫鬟问道:“那位客人是谁?”

  丫鬟回道:“那是许都来的士师子宪,听说这次是专程被钦派来督办曹贵的案子呢。”

  处置曹贵的案子,为何要先来彭府?妘泠心中疑虑,忙与小清暗中跟了上去,见子宪进了会客厅,便躲在屋外细听二人谈话。

  两人寒暄了许久,却始终不切入重点。妘泠等得着急,直至一盏茶的功夫过后,才听到彭旸漫不经心地道:“士师此次督办曹贵一案实在辛苦,可有彭某能够效力之处?”

  子宪道:“大人说了,有些东西不便长途搬运,便先存在彭宗主处,今后再取。”

  彭旸笑了起来:“无妨无妨,彭某在竟陵恰还有间别院,您看可够用?”

  “旁人不知处最好。”子宪的声音。

  彭旸又道:“郢城郊外倒是有处老宅,多年不住人了。”

  “甚好。”子宪低声道,“大人还说了,此次你是头等功,分利的话,给你这个数。”妘泠估摸着他比了个手势,便听彭旸谦笑道:“哪里,都是替大人做事嘛。”

  两人谈话说得隐晦,妘泠却也听懂了个七八分。子宪口中的“大人”,应该就是太宰子猷,此二人皆是为他做事的,在此次曹贵一案中似乎有利益瓜分。妘泠细想了想,唯一能供他们分的利,恐怕只有本应收缴国库的曹贵的家产了。曹家作为一方富贾,其家产必定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可恶!

  妘泠才算真正看清彭旸的面目,她怎么就病急乱投医地找上了这么个人呢?妘泠懊恼自己的愚蠢,但后悔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所以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中渐渐萌芽。

  竟陵。

  曹府大门前清早便密密麻麻地围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听说是官府前来抄家,但曹府早已人去楼空。又有小道消息说,曹贵带着妻儿举家逃亡,但不知怎么的走漏了消息,才刚刚离城十里,便被追赶而至的官兵一个不落地抓了回去,下了大牢。

  与曹府一街之隔的茶馆里比往常热闹了几倍,陆陆续续听到消息来看戏的人将本就不大的馆子占得满满当当的。茶馆老板却觉得有些纳闷,因为今天除了楼上那位蒙着面纱的女子,竟没有一个是平日的熟客。不过生意多起来,店里忙得晕头转向,他便很快忘了这个念头。

  蒙着面纱的女子当然是妘泠。妘煅得到她的指令,也带着尚在养伤的赵嘉铭从江国赶了过来,此刻二人正坐在她的对面。

  小清沏了一壶热热的茶递给姒仪,她伸出一双结满血痂的手,微微颤抖着将茶杯接了过来,拢在怀里好一阵子,冻得发乌的嘴唇才慢慢见了点血色。

  那天晚上助妘泠逃脱后,姒仪被曹府的人抓住,曹贵质问她是否偷拿了什么东西,她自然抵死不认,但夫人一口咬定是她所为,于是她被锁在黑暗的地下室,受尽严刑。当彭旸的人将她带出来的时候,她几乎已奄奄一息,却固执地不肯离去,誓要亲眼见到曹家遭受报应。

  姒仪静静地看着曹府大门在一片嘈扰声中被贴上封条,嘴角动了动,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得削瘦的双肩不停耸动,笑得满脸的纹路都开始颤抖,笑得前俯后仰不可自已。

  “姒仪……”妘泠担心地看着她,她笑着笑着,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下弯去。仿佛积蓄了数年的折磨、痛苦、不甘、仇恨统统破堤而出,她终于忍不住用衣袂遮住了脸,闷声大哭起来。

  妘泠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好了,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所有人!”姒仪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发泄般沙哑着喊道。

  妘泠看到了她眼中冰冷的狠意,忽然感到有些害怕。她们的仇恨在心中根植太深,会不会让双眼被黑暗吞噬,看不到阳光?

  妘泠暗暗将关于曹家判刑不公的想法咽回了肚子里,决定不再与姒仪提起。她清楚地知道仇恨与痛苦并不能成为不分青白地杀戮的理由,但经历如此入髓之痛,又凭什么要求姒仪像个局外人似的公允评判呢?

  姒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加上连日来身心上的折磨,竟昏厥了过去。妘泠吓了大跳,忙捏住她的手腕把脉,确认没有大碍,才叹了口气,向妘煅道:“你们先带她回客栈休息吧。”

  再过片刻,前来曹府处置的官兵们离开了。门前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茶馆的客人们却还意犹未尽似的谈论着曹家的八卦。妘泠耐着性子倚在二楼窗前,终于见到一个人影从曹府的侧门悄悄地溜了进去,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彭旸府上的季裕。

  妘泠当机立断:“快,跟住他。”

  小清不说二话,拿起剑便起身下楼。见她动了身,茶馆的客人们也陆陆续续地结了账,分不同方向往曹家大宅外的几条街道散去了。

  “他们果然要捣鬼。”妘泠抱起双臂,看着窗外的曹府,不无担忧地道:“你说我们能成功么?”

  “怎么?信不过我?”赵嘉铭翻了一个大白眼,“放心,我的计划不会错,要是连一群小蟊贼都收拾不了,我还当什么大将军?哎,不过可说好,劫到的财物,分我一半!”

  “给谁都好,不落到彭旸手中就行。这事你全权安排。”妘泠说罢,站起了身,准备离去。

  “喂,你去哪里?”赵嘉铭见状忙问道。

  妘泠脚步停了一停,似有犹豫。“你自己小心。”她终是只抛下这句话,便大步下了楼。

  “哎!我可把到手的东西全运走私藏啦?”赵嘉铭撑起身嚷嚷道,见她没睬他了,方泄了气撇嘴叹道:“有心事不知道说出来?非要自己一个人憋着……唉,妘泠啊妘泠……”

  一道厚重的铁门在沉闷的吱呀声中打开了。

  妘泠随着狱卒走进牢里,像一脚踏入了被阳光忽略的地方,阴暗潮湿的气息将她裹住,令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左右两侧的牢房中都关满了人,妘泠不由问道:“这些可都是曹氏族人?”

  “可不是,足足百来号人呐,竟陵监狱都快塞不下了,只能男女混合关在一起。”狱卒絮絮叨叨地道,“你也真是胆大,这时节居然敢给曹家的人送饭。若不是彭宗主打了招呼,你只怕要被人举发连坐喽……喏,你要找的曹耀母子就在前面那间。”

  妘泠听言却停了下来,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她看了看手中食盒,犹豫了片刻,嗫嚅道:“劳烦你将饭菜给他们送过去吧,我就不露面了。”

  狱卒看了她一眼,接过食盒,摇头道:“说要探监,却又不自己送,嘿,怪人。”

  狱卒将食盒送入了牢房,妘泠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和蓦然擦亮的期待,应该是曹耀的生母曹陆氏:“这是谁送来的?是谁?”

  狱卒已将牢门重新锁上,道:“不可说。”

  曹陆将脸贴在牢房的栏杆上努力向外张望,却看不到人,她顺着栏杆跪在了地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喊道:“不管你是谁,求求你,帮我向子宪大人求求情!求他跟许王说说,我们家阿耀还小,他才五岁,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们饶过他!求求你们……”

  妘泠心里蓦地疼痛起来,为她的怵惕恻隐,为她的无能为力。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此刻叫她真切面对这些,她终究是心软。莫说曹陆之辈尚罪不至死,关入牢中的大多还是无辜之人。妘泠将手扶上了眉头,她努力遏制着自己的眼泪,呼吸却像吊着千钧的大石,几乎要将绳索绷断。

  “母亲不哭,阿耀很勇敢的,阿耀不怕痛。”小男孩稚嫩的声音传来,他努力去拉瘫坐在地上的曹陆,却拉不动,他便也急了,伸出小手去揩母亲脸上的泪水,一遍遍重复道:“母亲别哭了……”

  阿耀的声音像一只凿子敲击在妘泠的心里,凿破了她所有强撑的忍耐。她的胸腔由内向外地颤抖起来,自责、愤恨与难过像潮水将她吞没,她努力睁大眼睛,仿佛这样泪水就不会溢出来。但她完全控制不住,只能抬袖狠狠地将眼泪抹掉,捂着耳朵溃兵一般逃离了牢房。

  沉重的铁门在她背后关上。

  牢外的光线强烈得刺眼,妘泠第一次觉得冬日的阳光也这么讨嫌。她闭着眼在原地怔忪了半晌,才回头看了看牢门,深深地叹了口气。

  再过两日就该行刑了。她没有时间,没有机会,更没有能力去救人。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将明知无辜的人推上刑场,她的手上不见鲜红,却沾满血腥。

  赵嘉铭等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傍晚。

  “妘泠,妘泠!”赵嘉铭才走到院里便兴冲冲地喊起来。他伤未痊愈,勉强能下地却走不快,此刻被妘煅搀着,恨不能长了翅膀飞过去。

  妘泠正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手中的折枝梅花小药瓶发呆,听到他喊,才如梦惊醒般抬起头来。

  “妘泠!我们回来了!”赵嘉铭推门进来,乐呵呵地向妘泠道:“不辱使命,东西到手,哎,你猜有多少?”

  妘泠抿嘴朝他扯了个微笑:“多少?”

  “喂,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好奇?”赵嘉铭大剌剌往榻上一歪,长叹了一声道:“我都累死了,你也不问问我是如何神机妙算、如何唬弄他们、金银财宝被我藏去了哪里?”

  “看你这样子,总出不了什么大差错。”妘泠见他满面得意地进来,早放了九成的心,此刻却见他巴巴地望着她,只得道:“好,那你说说,他们什么反应?”

  赵嘉铭一抖擞坐了起来,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不知道,这子宪可使得好手段!被他们从曹府本该入库的财宝里腾挪出来的,不下万金,昨日夜里扮作商旅悄悄运往城外,已被我使计劫下,由你手下运往江国了。最妙的你猜是什么?”赵嘉铭卖了个关子,狡黠地笑道:“秘密押运金银的二十余人,唯留彭旸手下季裕毫发无伤,且我方所用箭矢,皆为彭氏商社所制。你觉得太宰子猷会怎么想?”

  妘泠倒是没有料到他能处理得如此细致,一举将他们劫财的后患栽给了彭旸,她抚掌笑道:“哈哈,兵伐不如攻心,但愿彭旸老儿能解释得清楚。”

  赵嘉铭歪头凑过来瞅着她,“现在开心点了?”

  妘泠微愣了半秒,笑意淡了下去,她挑了挑眉道:“我没有不开心。”

  “没有就不要老苦着这张脸啦!”赵嘉铭朝她做了个鬼脸,“想点开心的事啊,这么多的银子,你打算怎么用?”

  妘泠沉吟了起来,不发一言。

  赵嘉铭感觉到了危险,忙抢道:“你要是想当好人拿这些银子去施舍赈灾或者上交国库什么的我可不干!”他盯住妘泠的脸,狐疑道:“你不会真打算这么做吧?我的好公主,白手起家打开局面筹谋复国,你比谁都更需要这笔钱!”

  “这我自然知道……”妘泠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我们这样做,与曹贵彭旸之流又有何异?”这万两金银是用多少人的生命换来的!她于心何忍?

  她不想让自己因复仇复国而成为一个没有心、没有温度、没有原则的人,她从潜意识里抗拒这种改变,但——她体内的另一个自己在与她争权夺位,逼使她将仁慈与优柔寡断淬炼成铁,让她的生命重铸为一把只为复国而生的利刃。

  复国,唯有复国,这就是她最大的原则。

  她知道,现在还远没有到她有资格心软矫情的时候。妘泠将手按在太阳穴上揉了揉,松开手时,她的眸色已坚定如常。“你放心,我不傻。”

  赵嘉铭头一次见到妘泠脸上现出疲惫的神情,他看清她终究是个常人,并不如她表现出的那般坚不可摧。他于是替她担忧起来:“你要复国,以后这样的事,只会更多。你害怕了么?”

  妘泠抬头看向窗外,目光悠长,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她叹了口气,末了却又笑起来,道:“我不怕。”

  翌日,妘泠一行人启程回江国。

  以妘泠之意,郧国虽是故土,但识得她的人太多,终是难以施展拳脚。今天下局势,许国最强,雍国与江国联合,数年之内尚能与许抗衡,至于北燕与南越,乃偏安一隅之弱国,皆不足虑。若要对付许国,必得联合雍江两国。为今之计,不若先借助赵氏之力在江国立足,再使一心腹在雍国扎根,一旦时机成熟,便可伺机举事,借力复国。

  马车还未驶出城,妘泠便察觉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蜗牛似的。她掀开车帘看了看,只见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清下车问了问,回来道:“前面是刑场,今日曹家行刑呢,来围观的百姓多得成了山,官府又管制着,车一时半会是走不动了。”

  妘泠愣了一晌,再仔细听,嘈杂的人声中果然夹着男女的哭喊声,令她心里发怵。

  坐在马车外的赵嘉铭掀开帘子,作死地问了句:“去看么?”

  妘泠几乎是触电般回了句:“不去。”她不敢看。她怎么敢?她心发慌地避开了目光,却落到一旁面无表情的姒仪身上。妘泠在心底叹了叹气,向她道:“你若想去便叫妘煅陪你去。”

  “不用了……”姒仪萧索地摇了摇头,仇人终于伏法,她的心里却并无想象中的激动雀跃,反而只剩下无限的悲凉。“我想念海月……”她小声自语,仿佛筋疲力尽般闭上了双眼。

  不多时,前方传来宣告行刑的声音。妘泠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象刀刃在空中划过的样子,但阿耀的声音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时而哭,时而笑,像附骨之疽般,不饶不让。

  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亡,却是第一次让自己的双手染尽鲜血。

  她也并非不知道复国的艰难,却是第一次意识到,需要付出的代价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包括她们所有人的一生,包括被他们垫在脚下的,无数鲜活的生命。

  她并不单单为曹家事件哀默,而是从中看到了不怎么愉快的将来。

  更可怕的是,她将习以为常。

  空气里似乎飘来了血腥味,她认得这种腥甜的气味,这是当年在郢都城中,在无数尸体之间,满城满身,连大雨都冲刷不掉的那种气味。

  她的胃翻腾起来。

  妘泠蓦地站了起来,下了马车,“我去如厕。”她丢下这句话,也不管小清等人背后追询,飞快地挤开人群往最近的酒肆跑去。

  “妘泠?诶,小清,你看她是不是有些不对劲?不如我跟过去看看?”赵嘉铭说着便也下了马车。

  “别去了。”小清叫住了他,“她大概想一个人呆会儿吧。”

  妘泠掩着口鼻跑到静僻处,扶着墙干呕起来。

  不是因为血腥味,而是因为——她是如此恶心她自己。

  用阴谋对抗阴谋,用杀戮奉还杀戮,她在慢慢变成她曾经痛恨的那种人,但她别无选择,因为只有让自己变得和敌人一样狠,才有可能将他们击败。

  理性的她什么都懂,感性的她却无法安然自处。

  她觉得胸臆中有愤懑的气不能平,她多想大声地喊出来,却不能让大家看到她的失态,于是她只能无声地尖叫,将声音堵在喉咙口,用尽全力地,歇斯底里地,躲在无人的巷子里尖叫起来。

  压抑不住的声音从她喉间溜了几缕出来,却如蚊呐,转眼消失,没有人能听见。

  妘泠发泄完,深吸了一口气,再深吸了一口气,抬袖擦干了眼泪,捂着双颊让温度降下来,然后努力抬起嘴角笑了笑,转身往回走去。

  她是郧国公主,她是所有同伴的轴心,她怎能怯懦。

  许明王二十一年。

  会稽山上夜凉如水,月麟呆呆地坐在六角亭里看天,但天上没有月,也没有星,只有浓重的乌云,风雨欲来。

  有人迈着急匆匆的步子来了,“月麟,你这么晚找我有何要事?”

  月麟看了看枷楠,问他道:“明日便是暨阳公主寿宴,你可准备好了?”

  枷楠点头,“万事俱备。”

  月麟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小木瓶,瓶身上折枝梅花纹样已经磨损得几乎看不见了。她叹道:“也无其他事,就是提醒你别忘了,惩治姬符,不诛九族。”

  “你交代的事,我何时忘记过?”枷楠调笑,又轻声道:“你还对十年前那桩事耿耿于怀?”

  见她不答,枷楠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月麟的头,温言道:“你放心。”

  月麟看着枷楠离开,他来去的路在夜色里昏昧不明,如同他们行走在阴影里的十年。

  她终是惯于不择手段了。

  只是……她已不属于阳光,却渴望有那么一天,能活在阳光之下。

  她等着那一天,直到死。


  (https://www.23hh.com/book/61/61503/3663014.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hh.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3h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