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姐妹
将将从昏睡中醒来，勉强睁开眼，光线叫她一瞬间有些难以适应。
“你醒了？”
耳边传来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声音，她好不容易掀开眼帘，看清了那人面貌。墨发松散的扎在身后，五官也如他的声音一般，宛若精雕细琢的玉石，棱角分明却并不锋利。
“你是……”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引得身上一阵痛楚袭来，脑袋也疼得好似要裂开。
男子示意她赶紧躺下，缓缓说道：“别动，仔细身上的伤。”
伤？苏沫羽想起来了，那一日她与妹妹一并去往刚为她们生下一个堂弟的姑母家探望，途中突然遭遇一伙劫匪，本以为交出财物便可相安无事，谁知那伙贼人见到她们姐妹两人，起了歹念，杀了车夫后欲将她们侮辱，姐妹俩自然不从，苏沫羽为了保护妹妹，挺身与贼人们周旋。虽说她自幼随武行师傅练过些功夫，怎奈双拳难敌四手，怎么可能是一伙贼人的对手呢。
打斗间，马车倾翻，妹妹连同马车一并坠下悬崖，她见状也不顾一切跳了下去。
然后？然后再睁眼，便是现下这副情境。
“我妹妹呢？”一想到自己既然能够死里逃生，那妹妹应该也得救了吧。
“妹妹？”男子疑惑的目光，让苏沫羽心头一滞，“我在崖底采药时，见你浑身是伤躺在地上，于是顺手将你救了。至于你说的你妹妹……抱歉，当时只有你一人而已。”
“只有我一人？”苏沫羽大惊，她清楚的记得，当时情急之下跳崖，还好不容易攀附到下坠中的马车上，紧紧拉住了妹妹的手，“对了，马车里，我妹妹在马车里！”
男子摇摇头，深情复杂地望着她道：“我见到你的时候，马车已在一旁摔得四分五裂了，里头也没有人。”
苏沫羽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想追问，怎奈伤口又开始疼起来，男子赶紧制止住她，要她还是先好生休息。
苏沫羽无奈，只好点头应允，想着等自己身子恢复了，再亲自去找寻妹妹。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什么，抱歉地冲男子一笑，问道：“敢问恩人如何称呼？”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这才想起来询问名字，委实失礼，她不禁有些自责。
“江墨意，苏姑娘只需唤我墨意即可。”他一面说，一面替躺着的她掖了掖被子。
“你如何知道我姓苏？”苏沫羽好奇。
江墨意笑意清浅地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递到苏沫羽面前：“这香囊是救下姑娘时，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这上头不正绣着姑娘你的名字么。苏——云——烬——好名字。”
苏……云烬……
刹那间，好似一阵冰霜染上面庞，苏沫羽僵硬地牵动嘴角，声音几乎带上了颤抖：“苏云烬……”
将香囊接过，拿在手上审视良久，苏沫羽的眼神忽而又是一闪。
不对，有什么地方错了。她将香囊放在一只手的掌心，另一只手则翻转过来，以手背面对自己。
“不对……”她喃喃出声，眼中满是错愕。
“苏姑娘，什么不对？”江墨意见她神情恍惚，煞是不解。
她平时里鲜少打扮，也从不涂蔻丹，倒是妹妹苏云烬爱极了蔻丹染甲。十指上的蔻丹虽然已有些磨损，但这双纤纤玉手，却是实打实的眼熟！
苏沫羽颤抖着问道：“墨意，有没有镜子？”
“有。”墨意不知她此时身受重伤，为何还惦记着镜照容颜，但还是从一旁拿了面镜子递与她。
当镜中人出现在眼前，苏沫羽瞪大一双惊诧而又恐慌的眸子，湿热溢出眼角，沿着脸颊滑落到枕边。
她难以置信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不，这不是她自己的脸。
镜中人，分明是她的妹妹，苏云烬！
“苏姑娘？苏姑娘？”江墨意连声轻唤，才将她的思绪从纷飞飘散中拉扯回来。他见她神情复杂，只以为是不能接受自己妹妹尸骨无存之事，心有忧虑，于是出演安慰道，“万般皆是天命，苏姑娘不要忧思过甚，切记眼下你自个儿的身子也还不大好呢。”
“沫羽。”苏沫羽直愣愣地开口。
江墨意微微一愣，却听她又自顾自说道下去：“我是苏沫羽，苏云烬是我妹妹。”坠落悬崖的那一刻，苏沫羽和苏云烬便都已死了，她是如何魂魄轮转重生到自己妹妹身上的，不得而知，苏沫羽的尸首现在何处，也不得而知。
对此，江墨意不曾起疑，只当是姐妹情深，各自在香包上绣了名字送给彼此。
见苏沫羽颓然疲态，江墨意叮嘱她喝下药剂，又扶着她躺下，要她好好休息。
临走前，江墨意温暖和煦的声音软绵绵飘进耳朵里：“苏姑娘好生休养，空音谷不会有外人来打扰，我就在隔壁，有动静我便会立刻前来，你不必担心。”
空音谷……原来她已经被救到这么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了，名字倒是好听……可是是谁，究竟为什么……自己会死而复生呢……
躺在床上，她的思绪很快涣散开来，终是没能想明白这些事儿，便沉沉坠入梦境。
似真似幻之中，苏沫羽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山洞洞口，朝里望去漆黑一片，没有风，也没有虫鸣鸟叫，更没有人。恍惚间，她听见一个男子低沉喑哑的声音，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
“苏沫羽——苏沫羽——”
她惊得抬首四顾，周遭一个人都没有，但这声音却是清晰无比。她倏地一怔，终于辨别出声音的来源，视线投落向面前的山洞深处。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苏沫羽在床上养伤的这段时日，几乎每每入睡，都会做同样的这个梦。梦中人在难以望尽的山洞深处频频呼喊她的名字，不急不缓，悠远绵长，绵长地直到她醒来之初，都仿佛堪堪能够听见这声音。
在江墨意的悉心照料下，过不了几日苏沫羽身上的伤势已见好转，终于能够不必继续在床上动弹不得，她决定下床到外头透透气。
“谷中多有小道曲折迂回，不要走远了，有事喊我。”江墨意没有阻止她，他一早也并不打算限制她的行动，毕竟多吸取日月精气，对于身子的恢复也是有好处的。更何况只要是在空音谷中，但凡她有任何不测，他都有能力立刻赶到。自是不放在心上。
苏沫羽感激地向他致以浅笑，这是她这段日子以来头一次展露笑颜，太多愁绪压得她心情烦闷。只是江墨意的耐心和帮助，着实叫她心头涌起暖热。
空音谷四面环山，到处山花烂漫，加之晴空当日，居然也将心头阴霾挥扫去大半。
“苏沫羽——苏沫羽——”
仿若梦境中的声音，苏沫羽浑身一震，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但按下心神仔细辨别后发现，并非臆想！这个声音切实存在，一遍遍，反复喊着她的名字，似是邀请，似是召唤。
循着声音四下摸索，不知不觉间，等到苏沫羽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然身处一个山洞洞口——果真同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压抑下内心的震惊，她在山洞前举步不前，抬眼往里望去，幽深黑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陡然间，从幽暗中隐约出现一道人影，人影缓慢走近，快到洞口处的时候方看清，是一名提着灯笼着素色简衫体型曼妙的女子，女子脸上蒙着面纱，看不清面容。
“苏姑娘？”
“是。”
“等你很久了，请随我来。”
有了灯笼的探照，行走于山洞内总算变得容易许多。苏沫羽小心翼翼跟在后头，倏忽间想起一事，这名引路女子从黑暗无光的山洞深处走出来，应是先见着灯笼光点才是，但方才，分明是在距离洞口不远处骤然出现的身影。
一想到这里，苏沫羽的身后惊出一身冷汗。她下意识握住拳头，用指甲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刺痛提醒她，这并非一场梦境。她紧紧盯住引路女子的背后，生怕稍一眨眼她便会从眼前消失，然后她被独自留弃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深处。
幸好，这只是苏沫羽一厢情愿的猜想。两人一直行至山洞深处，忽见一间灯火幽暗的石室大敞。
“主子，人带来了。”引路女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是笼了一层冬夜寒霜。她似乎是得了什么指令，侧了身静静退到一旁，仿佛和周遭的石壁融为一体。
引路女子推开之后，苏沫羽这才发觉在石室正中有一格格不入的珊瑚雕圆座，圆座上盘腿坐着个身着黑色斗篷遮住全身的人，硕大低垂的帽子几乎遮蔽了他整张面孔，一眼望去只有和这山洞近似的混沌黑暗，男女莫辩。
“你……”苏沫羽心底无端涌起一阵害怕，瑟缩着开口，却被冷不丁打断。
同那个一直呼唤她的声音如出一辙，对方低哑地说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唤你来此？”不等苏沫羽回答，他又兀自接着说下去，“我知道你的灵魂是苏沫羽，而你的躯壳是苏云烬，我还知道你们姐妹二人遭劫匪谋财害命并非偶然，而是有人蓄意要你们死。”
不是意外。自重生以来，苏沫羽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她和妹妹苏云烬本是当朝宰相之女，她虽不及妹妹那般绝色倾城，但终究是个中规中矩的淑媛闺秀的样貌。新皇帝年初刚刚登基，作为一力辅佐新皇上位的宰相苏家，自是跟着沾光。皇帝选妃在即，苏家的两个适龄女儿则顺理成章成了皇后与皇贵妃的内定人选。
多少官家、外戚都巴望着把自家女眷送进宫去，又有多少不对头的朝臣想要看到宰相在跟都，除去她们两姐妹，无疑是少了一道入主后宫竞争上位的高墙，更是相当于在前朝党羽争斗中，折下宰相一派的重要臂膀。
而自己的这一猜测，眼下被这个身份不明的人言之凿凿地敲定为现实。可平白无故，凭什么相信此人？
“除了相信我，你别无他法。”黑衣神秘人咯咯笑起来，这种笑声在山洞回音的衬托下，竟更像是骨骼掰动发出的声响，阴森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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