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 牛鬼蛇神
阳光漫天铺洒在大地上，满地生机明亮，叶瑾所在的这处高树却茂密得很，繁茂枝桠将日光完全遮挡住，没有一丝一毫的日光从枝缝里漏出来。是以哪怕是在这阳光明媚的正午，这重叠枝桠处都冰冷得毫无温度，一如叶瑾此刻由脚底蹿升而起的凉意。
叶瑾愣愣的望着那逐渐朝这边走来的人影，一瞬不瞬。那人刚从阴暗的长巷里走出来，就迎面对上了这般明晃晃的日头，似乎一时有些不适应，觉得很刺眼，便举起两手抵在额头上，搭成凉棚的形状以便遮挡日光。叶瑾注意到，她以手搭凉棚时，是左手在上，且两手的拇指都有微微的翘起。而这，是晴蓉一贯的动作。
叶瑾缓缓的眨了眨眼睛，嘴角亦是僵硬的动了动，盯着那越来越近的人影，想要开口说什么但却因震惊过度而一时说不出来。那细长的黛眉，清丽的双眼，不自觉微抿的嘴角，还有搭凉棚时的细小姿态，无一不是她熟悉的模样，那人是晴蓉无疑。
她一直以为晴蓉已经丧命于八年前的瑞王府，可现在事实却明摆在她面前。没有，晴蓉没有死！
照理说，在看到晴蓉还好好的活着时，叶瑾应当是分外高兴的。而事实上，在乍一看到晴蓉的面容时，叶瑾也的确是震惊而欢喜的，但在一霎那的欢喜过后心中却开始不由自主的滋生出丝丝缕缕的疑惑，犹如野蛮生长的藤蔓，快速的缠绕在了心头。
晴蓉没有死，那为何没有去雁南山取青鹣？她当年怎么从群狼环饲的瑞王府逃出来的？现在怎么会到了皇宫里？又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冷巷？还有……
叶瑾微微蹙眉，目光远远的从晴蓉脸上慢慢的移到了她的身上，准确的来说，是她的衣裳上。她穿一件白色对襟的夏裳，下搭一条靛青色的平罗长裙，穿着看上去很素净，但叶瑾却发现那白色夏裳的袖子处用银线绣着飘逸的祥云线条，随着她的走动，在日光下偶尔反射出一丝亮光。
按照大越宫规，下等宫人只能着纯色衣裳，上面不能有任何图案，但若是主子身边随侍的高等宫人则可以着绣有简易花纹的衣服，可是也仅仅是花纹而已。祥云线条，非贵人衣裳不能绣。这说明，晴蓉如今的身份并不是个宫人，至少也是个宫中的主子。
但无论是之前的云珠婚宴，还是后来的太后寿宴，在这两场理应全体宫中主子必须到场的宫宴中，晴蓉却从来都没有出席过。况且，晴蓉也不可能会成为秦子瑞的后宫嫔妃之一，那她是怎么会成为宫中主子的？她现在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脑中的思绪翻涌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叶瑾的心骤然开始跳得迅速，眉头也越皱越深。从未出席宫宴，身份是宫中主子，但又不是后宫嫔妃，符合这三个条件的，据她所知，只有那个神秘的思安公主！
叶瑾眼眸骤然变得深邃幽沉。如果是这样的话，似乎就能说得通了，难怪先皇明明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早死一个远嫁，宫中却还有个常年抱病不外出的思安公主，原来居然是销声匿迹的晴蓉！
可是一个疑惑解开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惑，晴蓉是怎么变成思安公主的？是否是秦子瑞的意思？如果是，那他为何要这么做？
她正目光沉沉的思索着，那边越来越近的晴蓉却突然顿住了脚步。叶瑾一惊，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之际，身体已然先一步的做出了反应，眼皮迅速的低垂，将目光尽数遮挡住。她险些忘了，晴蓉是有武功的。前世她不爱习武，所以爹和大哥便把习武的心思全放在了晴蓉身上，说是日后遇到危险，她二人也至少有能力自保。
晴蓉站定在原地，顺着直觉骤然转头看了过去，但却什么也没看到，那处只有着青葱高树在日光下肆无忌惮的舒展着绿意。她原本搭成凉棚的双手放了下来，屏气凝神的感受着那处的动静，可是却只感受到风吹树叶的沙沙作响声和时而脆声鸣啼的鸟叫声，什么异样也没有。
晴蓉不禁皱起了眉头。奇怪，刚才她明明感觉有一道深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来着？但好像眨眼间就不见了。
晴蓉又盯着那处，将那棵树从上到下的打量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正欲施展轻功跃上那棵树查个大概。就在这时，冷巷那头却远远的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和三两句交谈声，有人来了！
那远处的声响一出，晴蓉也顾不上查看那树上的猫腻了，轻点的脚尖顿时换了方向，飞身朝冷巷外掠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高低错落的朱红宫墙之中。
见她放弃查看快速离去，叶瑾不禁松了一口气。亲眼看到晴蓉好端端的活着，她很开心，如果是前世的林锦这个时候多半会笑吟吟的过去和晴蓉相认，但对现在的她来说却不可能，她实在做不到忽视心中那满满的疑惑。
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真的变了好多……叶瑾满怀心思的揉了揉自己紧蹙的眉心，那晴蓉又会否也一样？
巷道上的沉稳脚步声越走越近，叶瑾随意的往下扫了一眼，见着是两个穿着灰扑扑衣裳的太监，想来正是在这冷巷当差的，正好路过这里。
等那两个太监渐行渐远后，叶瑾又靠在树上耐心的等候了一会，这才从树上跃了下去，转而往冷巷深处走去。虽然在这里猝不及防的偶遇了晴蓉，但她也还没忘记自己这次过来的原本目的。
虽然苏贤妃等人在宴会上闹得天翻地覆，但身份终究还是摆在那里的，哪怕在她们死后，三人的尸体也是独自放在了一处房间。叶瑾轻若猫步的寻过去时，一推开门便看见她们三人的尸体并排放在那里。
叶瑾微微的扬了扬眉梢，心里有些唏嘘。苏贤妃和苏夫人生前闹得你死我活，死后却还不是得被人随意的摆放在一起，也不知她们临死前有没有过死后绝不相见的遗愿。
脑中思绪胡乱的发散着，叶瑾的目的却很是明确，脚步毫不迟疑的往最右边的苏云岚尸体那头走去。
因着怕苏云岚身上也带了那不知名的毒素，是以叶瑾先在手上覆了层丝帕，随后这才小心翼翼的去触摸苏云岚的右手。她记得当时苏云岚当场把人皮面具撕下来时，用的就是右手，并且在殿内也一直没有再把面具转交给他人。
然而，当叶瑾将她已然僵硬的手抬起来时，却发现其手上空空如也。
叶瑾微微皱眉，将她的右手慢慢的放了回去，然后在她身上搜寻起来，试图找出点东西来，可却是一无所获。人皮面具不见了！
见状，叶瑾眼里划过一丝异样的光亮。苏贤妃她们的事秦子瑞是还要重新审问的，所以尸体会尽量维持原状，尸身上的东西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去动，可是苏云岚的右手却明显有被人掰开过的痕迹。这说明在她来之前，有人先一步取走了人皮面具。
叶瑾的心情莫名的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心里隐隐有东西要破土而出，但私心里却又偏偏要把它竭力往下压制下去，生怕这一细想，有些事情就会大变样，从此过去永坠黑暗。
叶瑾站立在停尸房中，盯着那三具并列的尸体看了良久。随后，她才轻缓的迈开步子往外面走去，踏上归途。
回乾顺殿的时间并不紧迫，所以叶瑾飞身掠出了冷巷老远后，便落回到了地面上，开始慢慢的踱步往前走。一路上，叶瑾脸上一直是面无表情的模样，脑中却是昏昏沉沉的，各种思路和往事胡乱交织着，仿佛一霎间想了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这种状态持续了有一段路程，直到叶瑾走到了一个岔路口的拐角处。就在她刚要走过去时，有个人影蹿了出来，头也不抬的飞快往另一侧去了。
叶瑾本就轻缓的脚步顿了下来，望着那飞快远离的背影高高的挑起了柳眉。那人身材高挑，穿着袭太监的衣裳，从背后看起来就像是个有急事要做的普通太监而已，但叶瑾却在方才那一晃眼间瞥见了他的相貌。那人分明是，许久未见的净空。
叶瑾嘴角微微的抿起，眼里的意味盎然。今日这四国大典的开幕之日可真够有意思的，各路牛鬼蛇神层出不穷，意外也一件接一件的出，就是不知道净空这个已然名声扫地的淫僧骤然出现在这里，又是打算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还不待她仔细琢磨下净空的意图，身侧却是传来了一声疑惑的唤声，“灵芸郡主？”
叶瑾眉心皱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成了若无其事的清冷模样，缓缓侧过身循着声源看过去。
见着果然是她，秦默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便带上了温润的面具，微笑道，“好巧，郡主你怎么也从殿内出来了？”
叶瑾脸上的表情虽然也是一贯无懈可击的清冷，但心里却也止不住的犯嘀咕。她去冷巷前，秦默不就和那个宫女分开远去了吗，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回乾顺殿，而且还正好出现在这个时候？
不过心里想归想，叶瑾口头上的寒暄倒是丁点也没落下，随口扯了个出来透气的借口便把秦默的问题给搪塞了过去。
之后，秦默又状似随意的闲扯了些话题，听得叶瑾一脸莫名，总觉得他这闲聊之下似乎掩盖了些什么其他的东西，但具体的又一时无法得知。
秦默拉着叶瑾东扯西扯的说了好一阵话，随即这才装作一副突然醒悟过来的模样说道，“哎呀，我这偶遇郡主太兴奋了，一时竟是说得兴起忘了时候，我们赶紧回殿内去吧，再晚些恐怕皇兄还以为我们出什么意外了呢。”
叶瑾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知道他所谓的说得兴起纯粹是瞎扯，实际上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但在情势未明的情况下，叶瑾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只轻轻的点头附和，“王爷说得是，那走吧。”
和秦默并肩往乾顺殿走去的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但私底下却是各有各的想法。秦默在想什么叶瑾不知道，但她自己却是一直在暗暗思索着他今日这番举动的意味。
两人各怀心思，脚程倒是不慢，不久便回到了乾顺殿。随后两人分开，各自往各自的客席上走去。
叶瑾刚在客席上坐下，旁边的楚晔便推过来了一个精致的木盒子，“给。”
叶瑾下意识的接了过来却没有打开，扬眉问，“这什么？”
“刚才比赛你拨得头筹的奖品，因为你没在，所以我先帮你收着了。”楚晔嘴巴轻轻的动了动，本来想问她去了哪里，又怎么会和秦默一起回来，但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淡淡的回答了她的问题。
对她拨得头筹这事，叶瑾倒是没多少意外，随手将木盒打开看了看，见着里面是两颗又圆又大的夜明珠，正安静的散发着柔和的光亮。
皇室出手，这两颗夜明珠的价值自然是很贵重的，但叶瑾只是打开随意的瞥了一眼后便又将盒子盖上了，一点也没有把这玩意给放在心上。只要一想到这是秦子瑞赐下来的东西，叶瑾就觉得膈应得慌。
叶瑾将木盒扔在桌上，转而端着杯酒盏细细的酌着，一边神情淡漠的打量着殿内的情况。她这一趟出去，殿内仿佛什么改变也没有，除了在台上表演的人由原本的官家小姐换成了专业的舞娘，但叶瑾却直觉不只这么点事。
她目光状似无意而迅速的一一扫过殿内众人，试图找出那微妙的违和变化，可是这宫殿里的人都依旧是先前那副觥筹交错的应酬模样，没有变化。
叶瑾皱眉，怎么回事？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眼角余光无意的落到了秦子瑞身旁的那名奉茶的宫女身上。叶瑾目光猛地一顿，那个奉茶宫女什么时候换人了，并且还是她之前撞见和秦默在一起的那个？！
遥遥的看着那个宫女恭敬的站立在那里，叶瑾隐隐觉得有一根看不见的细小红线将今日之事串联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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