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前方引路的管家推开一扇门，里面坐着的静国公林升一见商梓，赶忙站起迎了上来，满是横肉的脸皱着，老泪纵横道：“神医，我儿的命就全靠你了。”
“大人不必担忧，小少爷一切安好。”商梓安抚道。
静国公面有隐色，两片嘴皮嚅嚅喏喏的像是有话想说，但，碍于面子又不敢直言。
商梓心知肚明，嘴上却客气道：“林大人有话还请直说，不必隐瞒。”
静国公面露难色，又见商梓一派清静坦荡的模样，心里也是挣扎许久才是出声，“小儿被全家上下宠坏，年幼无知，常与太医院捣乱，也曾用一些粗鄙不堪入耳的话谈论过神医，还请神医海涵，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他指着床上还昏迷不醒的林璧，立誓保证道，“还请神医放心，等这个兔崽子醒了，我一定让他给神医奉茶，磕头赔罪的。”
商梓优雅地摆手，“适才林大人也说小公子年幼，我们这些做大人的自然看得清楚，分辨得了轻重，这些事上，我并未与他做计较。此番也当尽医家本分，不会让他在身体上吃上许多苦头。只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多少也得为晚生们做个表率，小徒与公子的口角闹到今日可算是因小失大，一个躺在床上受苦，一个在宗府里面壁反省，说到底还是小徒鲁莽无知，下官日后自会好好□□他，不让他再生祸事。还请林大人放心。”
说着，朝着静国公鞠躬拜了一拜。
听得出话中意思的林氏顿了顿，眼神闪烁几番，心中已有计较，他虚扶一把商梓，“神医说的是，说到底也是我家管教不严，我这个做父亲的难辞其咎，还请神医不要太为难云御药，当是小孩儿们之间打闹，小儿在这事上吃的这些苦头全然是活该，当是对他人生历练，由他自己承担吧，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只能看着他生受，不能代他受过。”
“林大人倒是严父情怀，令人敬佩，难怪府上两位公子如此出众，下官也得多向大人学习讨教。”说完，商梓感到自己胃里有些不爽快，好在面上功夫了得且日益深厚地仍是一派谦逊，竟没露出一点端倪。
喜得夸奖，那厢已飘飘然的林氏承下了所有好听的话，十分客气道：“神医过奖，神医过奖。”
商梓回礼，“好说，好说。”
…………
如今人道“神医”的商梓原是南郡人，家中本是东边县城里有名的商贾，谁知祖上出了不少好吃懒做之人，苦苦挨到到他父亲这辈时，终于入不敷出导致破产。
家道中落，又遇债主抄家，父亲忧思过重一病不起，年轻貌美的母亲眼看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况且身后还有他这个拖油瓶，正整日发愁想寻个出处。巧的是，一个垂涎她许久的债主花言巧语、摇其心智地居然成功了，所以母亲跟着姘头跑路，而重病的父亲知道后立马咽了气。
商梓大哭一宿，清晨时去街上捡了两块碎碳和一块木板，不多时，写着“卖身葬父”的牌子已立在身边，他跪着，上身伏在地上，听得四面八方的脚步和马车声匆匆来去，地上尘土扬起，扑面而来，他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哭，不能哭。
一天一夜，除了一位大娘好心给了两个馒头，再无人问津。直到有人走到他面前站定，不像是围观的脚步停顿又匆匆离去。
许久，他抬起头。阳光刺眼，狠狠地晃了他的眼睛，一时有些难受，待眨出些泪花来才能视物。
只见来人道骨仙风，一脸慈爱和蔼地将他看着，右手在怀中费劲地掏了半晌，终于凑齐了十个铜钱，沉思了一会，然后郑重地交给他，眼底竟含了些水气。
“娃娃，虽然本道饿了几日等米下锅，但，百善孝为先，你且先去将父亲安葬，来，拿着。”
商梓被心里涌起的一阵热潮冲得整个人都舒展开来，嘴唇一颤，啊呜一声哭得响亮。
道人半蹲，含着泪抚着他的头，和善道：“今后随我上山吧，有我一口粥，不会让你啃树皮的。”
商梓含泪咬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打点完父亲的丧事，又足足守了七日，商梓就随这名叫正松的道人上了山。
每日抄经、习武，商梓很是勤恳努力。
正松见他天资不错，为人也十分文静内敛，便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
深山的生活单调乏味，但住在山顶，风景好、空气佳这些不用过多言说，只是每日都要为三餐发愁，饱一顿饿一餐的。正松倒是无妨，但商梓还在长身体，这么三餐不济了一段时间后，本来瘦弱的身子愈发单薄。
正松眼见商梓的意志没有因此而变得薄弱或打退堂鼓，十分欣慰，故而时常用心提点他。
“苦其心志，饿其体肤，这是上天对能人的基本考验，你若能挺住，待学成之后就是人上人，不能挺住，就算不学，至少也还能是个人。嗯。”
檀香袅袅，盘腿坐着听讲的商梓身心恭敬至极，很是受教。
如此，咬牙坚持下来要成为人上人的商梓在跟着正松的这些年里，却也有了些奇遇。
某夜，师徒二人坐在一块挑出峭壁的大岩石上一边赏月观星，一边煮茶下棋。
山岚如黛，夜风凉爽，苦茶幽香。商梓思虑再三，终于落定了一枚黑子，然后十分满意且喜滋滋地等着对面蹙眉的正松落白子。
正当正松老道左右为难，手指夹着白子闭目祈求上天不要让他输得太难看时，突然天降流星，正在着棋的二人还来不及反应，一团带着紫色火焰的球体不偏不倚正好砸中商梓花了两日时间才修葺好的草房——他与正松唯一的栖身之所。
不忍草房被毁的商梓忍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格外委屈地“哇”一声哭得响彻群山。
沉睡的群山不堪叨扰，十分冷酷地回了几声，回音旷远诡异又十分高亢，吓得他不敢继续哭下去，安抚了一会儿小心脏，他抹了一把眼泪和鼻涕，哭腔带颤，“师父，我们该怎么办啊？”
正松道人继续盯着棋盘寻找生机，听到商梓发问，他徐徐抬起手，指了指燃烧中的草房，道：“问她，始作俑者正在向你爬来。”
商梓顺着师父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身着青衣白裙的女子，披头散发地从草房方向向他缓慢爬来，沾满碳灰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
道行尚浅，天眼还处于混沌迷离之界的商梓颇为失态，他惊声尖叫：“鬼啊！”
这次响应他的除了群山的声音，还有夜枭震翅腾飞、狼长嚎虎低吼和一些没能仔细分辨的声音。
地上爬行的女子突然沉声喝止道：“你给我闭嘴。”
眼看自己的恶作剧被正松识穿，她利索地站起身来捋了捋发，又拍拍身上的火灰，整理好仪容后，定定地将悠闲坐在岩石台上苦思棋局的正松望着，一脸沉静。
这时，惊魂未定的商梓借着月色和火光将眼前的这位女子的容貌看了仔细。
若将女子比作花，那眼前这位便是月下芙蕖。
无依人攀附之软语，亦无嬉笑怒骂地娇嗔，只是清清静静地、带着些肃然之气无比端静，让人心生敬畏又不能移开眼神。
只是她的穿着……
额，时下的女子已然喜欢露出白皙幼细的手臂，然后穿着及膝的短裙和露着脚趾的……布鞋吗？这固然好看，但怎么莫名令人有了遐想之意？
商梓赶紧背过身去不看女子，心里念起了清心咒。
女子站了半天见没人理，径直走向正松，站定在棋桌旁，负手观奕。
半晌，她出声劝道：“眼见童子布的活局已然被你困死，此刻徒做无用功却没什么意义，我们且来说说有意义的事罢。”
正松“嗒”一声将白子落定，纵观整个棋盘，决定放弃之余又点点头。
“这位先生说得没错，只是困局亦有生门，先生可曾想到生门在何处吗？”
“生死有命，一本薄簿早已写明。世人妄做功夫也是枉然，不如从之顺之，以待天时。”
“先生怀中虽藏有旷世珍宝，但此番逆转时间已然花了不少修为吧。”
“细细算来不过十多年，若此时斗斗猛虎，劈劈豺狼还是绰绰有余的。”
话刚落音，青衣女子身子一软，立即倒地不起。
商梓和正松的嘴巴一同尴尬地张开，师徒二人交换了个不可思议的眼神后，张大的嘴巴才合上。
商梓指着地上的女子问道：“师父，她该如何是好？”
正松摇摇头表示看不懂这种套路，深沉道：“为师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这么嘴硬的女娃娃，眼看房屋焚毁，衣物家什都没有了，你且去摘些树叶给她盖上吧。”
商梓承师命，转身去摘树叶去了。
在给女子盖树叶的时候，他突然哭了出来。
正松侧目，不解问道：“你这是为哪般？”
商梓抽泣，磕巴道：“师父，我觉得自己在埋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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