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梦散
在梦境的另一处，小洛轻轻地勾唇，脸上神色不明。
“小洛！”
音析的声音蓦然在身后响起。
小洛缓缓转身，目色清冷而又明澈，嘴角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似是嘲讽，又像是欣赏。
“你何必把阿夜也困住呢？”音析问。
“我并不想困住她，我只是想让她不再逃避自己的过去而已。”小洛不以为意地道。
“可你也看到了，她仍然在逃避。”
“那么，困住她的就是她自己，而不是我了。”小洛神色淡淡，像是根本就不在乎。
音析的眼神有些冷然，沉默片刻，又道：“可你还不是跟她一样——你也在逃避，你敢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回忆那些残酷冰冷的情景，却不敢多看一眼过往那些温暖平静的画面。”
“有什么温暖平静的画面？不过都是些虚无的假象罢了。”小洛闻言，冷冷反驳道。
“假象？”音析冷笑一声，“既然是假象，你又为什么不敢回看？”
小洛闭唇不语，眼里露出几分怒意来。
音析继续冷缓地说道：“你一直回避某些事情，不是吗？很多人、很多事，你当年分明就没有看明白，但你却没有勇气去探清真相——你自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酷、足够强大，但事实上那正是因为你心底还存有柔软的地方——你害怕那些事情轻易地戳到那处地方，让你瞬间溃败。”
小洛愤怒的眼底下有不可察觉的光一闪而过。
“那些曾经给予过你温暖的人，你都忘了吗？你只记得最终为你而死的那些人，另一面却想把其他那些人抛进记忆的废墟里面——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音析一点一点地揭露道。
小洛捏着拳头，全身轻轻地颤抖，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反驳。
两人之间静默了许久，音析才又开口，语气已经变得平静而温缓：“当年，你死后，你的朋友苏壁得知了你大哥的幼子还活在世上的消息，偷偷托人找回了他。太子登位，苏丞相病亡，在一干事情之后，苏家也已经没落。苏壁最后在一处小城买了个宅子，携着你的侄子一起离开了白灼城。”
小洛也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却默默听着他的话，依旧没有说话。
“你侄子在当年逃亡途中遭过意外，有些痴傻，苏壁便如亲人一般养了他一辈子。”
音析平静说着，看向小洛的目光有淡淡波光：“你说你的那些朋友都不过是些懦弱平庸之人，从前与你称兄道弟，你出事时并无人为你出头申辩——对，他们是懦弱，可他们本来就与一开始的你一样，不过都是些从小受尽宠爱、过惯逍遥日子的富贵公子，更何况他们皆长于高官贵族之家，多少受到家中耳濡目染，最是清楚其中厉害关系。你要他们如何有勇气和底气为你求情出头？”
小洛紧抿着唇，依旧不说话。
音析有些惋惜地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只是，我想，他们的心里也很痛苦。因为你的事情，他们的内心可能一生都受尽了自我的折磨和煎熬。”
小洛忍不住辩道：“我原本就没有恨他们。”
音析轻笑：“是，你没有恨他们，可是你把他们当成了陌路人，再没有去看过他们，没有去在意他们的人生。因此，你从来不知道苏壁收养了你大哥的儿子。”
“你看自己去看看吧，这是你死后十年后的白国一处小城。”音析不准备再与他多说，渐渐于不明的雾气中褪出，留他一人。
小洛面前的雾气却悄悄褪去，眼前情景变得清明而真实。
清静小城，在一处雅致干净的院落里，他重新看到那个少年。
“小洛！小洛，真的是你！”那少年竟也看到了他，然后雀跃地喊道。
那孩子从小都喜欢与他的这个小叔叔玩闹，听着府里人都叫他“小洛”、“小洛”，他便也没大没小地叫他“小洛”。只他的母亲苏薇刚开始还呵斥他几句，其他人听到了都只呵呵地笑，小洛自己也不介意，任由他这么叫着。
如今他已经长成一个少年了，可他小时候受到的刺激造成了他的痴傻，因此言语神色间还是有些孩子模样。
“小洛，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看我的！”少年高兴地说着，“苏哥哥还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可不信他讲的。”
小洛不由轻轻勾唇，嘴角笑意清浅：“是啊，我不会忘了你的。”
“那你会搬来和我一起住吗？”少年问道，神色间有几分难过，“我们原先的宅子已经不能住了。”
“我不在白灼住了。”他笑道，“我还是要走的。”
“为什么？”少年忍不住问。
他淡淡道:“因为我已经死了啊。”
苏壁是那种不忍心也说不了直话的人，可他不是。
“死了？”
少年对生死的话题似乎没有其他人那么抗拒。
“对。”
“那你为什么没有投胎？”少年突然抬头问他。
他神色间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那你这些年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少年又问。
“我在替我自己复仇、替你爹爹复仇。”他神色淡淡，仿佛聊一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话题。
少年像是听了什么让人十分惊讶地事情，“小洛，你怎么能为了复仇而不去投胎呢？”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洛，不要复仇啊。”少年像个苦口婆心的老太太，又像个纯真无知的孩子，愁眉苦脸地说道，“复仇多苦多不快乐啊——你怎么也会去做这么不快乐的事呢？这一点都不像你。”
“因为……因为我死的时候很疼。我忘不了那种疼，也就忘不了那些害我们的人。”
“你死的时候很疼……”少年有些心疼，但又忍不住喃喃，“可是你不能继续疼下去啊。”
小洛轻轻愣了一下。
“如果你一直复仇，就会一直疼下去的。”少年继续喃喃道，“如果知道了你一直在疼，我爹爹也一定会疼，我娘也会疼，二姨娘也会疼，三姨娘也会疼，姝灵也会疼……”少年还来不及说自己会疼，只是光是想到这么多人都会疼，就已经越想越觉得伤心，说到后面竟是忍不住酸了鼻子、红了眼眶，再也说不下去了。
小洛的手指也禁不住轻轻颤了起来。
他知道这只不过是音析为他造的一个梦境而已。他原本只要再看一看这孩子就好，他原本不该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可这些话确实是这个孩子才会讲的话。
他甚至开始疑心音析当年是不是真的去见过这个孩子……
“小洛，不要复仇了。”
少年伤心地说道，语气近乎恳求，好像小洛过得不快乐这件事他比小洛本人还要难过，“那些人对我们不好，我们再也不理他们就是了，可是你不能再让自己那么疼了……你答应我不要再疼了好吗？”
小洛看着他，目光极其痛苦，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答应我好吗，小洛？”少年啜泣着，不肯死心。
小洛久久不答。
这只是一个梦，只要他稍稍一狠心，他就可以让眼前的场景化为须有，就可以让眼前这个少年停止他喋喋不休的恳求……可他竟是不舍得那么做。
表面上比任何人都要冷心冷血、偏激决绝，杀起人来下手狠厉，不把场面弄到最惨烈最骇人的地步就绝不肯罢休——这样的一个人，实际上心底里却比谁都要柔软，比谁都害怕感动。
他一直怕那个真正的自己一旦暴露了出来，别人就能乘虚而入，再次欺骗他、利用他、伤害他、伤害他在乎的人。
所以，他想把那个自己抛掉，抛不掉就藏起来、藏到心底最深的连他自己都能遗忘的地方。
然而，那个自己一旦出现了，他就再没有办法压抑自己的情绪了——即便只是在梦里，他也觉得打断这个少年的絮叨是件很残忍的事情。
“小洛，你答应我啊……”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少年依旧说着，眼中的悲伤直抵他的心头。
“……好。”
似是再也忍受不了了，小洛终于轻轻道了一声，声音有些缥缈，带着一丝轻颤。
少年惊喜地睁大了眼，终于开心地笑了：“我就知道小洛最心软了！”
他没有讲话，只神色温柔。
梦境里的少年并不知道小洛死后所做过的事，还是把他当成了那个活着时的小洛。
音析一定知道，以小洛的聪慧敏锐不会真的混淆了清现实和梦境，他也在赌。可是，这终究是个梦境罢了，赌赢了又如何？一个“好”字能代表什么呢？
梦境渐渐淡去，那个少年依旧在梦境里欣慰地笑，眼中光芒纯真无暇。
小洛终于松弛了神思，梦境里的迷雾和幻象随着他的意识变化而纷纷散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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