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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最先映入他眼里的是,一座宁静安详的村堡,那是江西庐陵李家堡,时间是大元顺宗至正二十年。

  某夜,李家堡火光烛天,刀光剑影。次日,亲人和族人的尸首,烧焦了横错在焦木和余烬之间。

  二十年来,这景象时时出现。他似乎看到父亲,嫡母和异母哥哥在刀下丧身的情形,这自然只是幻影,他那时还没满周岁,犹在襁褓之中。

  那天,他同母亲回邻县的外祖家。仇人也会赶过去,又是刀和火,但母子还是漏网了,因为他们已经动身回来,在路上错过。

  故乡无法安身,母子流落到异乡。在离苏州三十里的乡下,他们又有一个家:继父,母亲和一个异父异母的姊姊。

  村外七里,有一高塔,打他懂事开始,就渴望到那塔顶。七岁那年,第一次同大他三岁的姊姊跟看进香的行列到那里,对盘旋在塔顶的燕子看了许久,许久。

  他也进塾启蒙,老是被同窗欺负,回来就吵为什么父亲姓陆他姓李。她姊姊称这个为无理取闹,总在这种时候,哄他出去玩。

  绉绉了。他成了方家的小家人。小家人拜老家人为师的事,终是没有成为事实。忘石居士终日难得一见,根本不注意李京的存在,老王也不喜欢这小孩,因为李子衿并无一点小孩天真烂漫的好处,李子衿更不愿自己开口。他心中早打定主意,或是全不要,要就是要最好的。显然,他以为老王还不够好。

  他平日只作些打水、拾柴、生火的杂事,夜里独自缩在厨房一角睡觉。他总是利用夜里,盘坐行功,引气吐纳,渐渐地能够,像野人所说的,可立定于市肆,触之不动。

  当第一次他能够,在上山拾柴时,将小石块捏成齑粉,他的眼泪自然夺眶而出,潜落在展开的手心里的石粉上。

  有一天,李子衿照例送中饭到屋后五十丈远的山坡去给少爷。少爷叫韦怀石,乃“中原一鼎”,如今自号为忘石居士的方剑尘之唯一传人,住在那里的一间石室。

  石室只有三面,背后一面没入山中,成为石洞,故虽是深四丈,宽两丈,在外面看来,仍是四方形的。

  李子衿对忘石居士虽不无愤懑之情,但对韦怀石却只衷心地羡慕他的好运道,并且自惭有一百件事不及韦怀石。当李子衿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时,差点笑出来,师父要忘石,徒儿却要怀石,真像诚心怄气似的,他哪知道这中间有一段血泪的故事呢。

  “少爷,饭来了。”

  李子衿今天不像往日只把饭菜搁在门外,回头就走,却推门而入,门其实是一片大石板。

  “你怎么推得动门?”

  大他三岁的韦怀石推书而起,他长得面如冠玉,鼻如悬胆,剑眉凤眼,装束尚称朴素,白色的儒衣。

  “这门好重。”李子衿愁眉苦脸地说,其实,这对他易如反掌,自从由山中野人学得那一手之后。

  李子衿一见少爷只在攻读,很是失望,想开眼界这回无望了,他本是要看看名师之徒是怎样学艺的,并且打定主意偷学,即或是一鳞半爪也是好的。

  韦怀石对这小家人并没什么好感,李京虽长得也不俗,且身材并不比他矮,但身份悬殊,并没有什与话好谈,再说,他七天才出石室一次,同师父回去拜见母亲,途中师徒两人传习轻功。

  李子衿鬼头鬼脑地打量这石室,石室无窗,顶上挂着尺许见方的玉板,上镶一式十二颗夜明珠。除了书架、书桌处,最触目的是石床——那床触手冰寒,长年累月睡着,好处多着呢!屋子最深处,有一个树木做成,像是猴窝的木架。

  “练暗器,高低前后全插上香火,在一次出手全部打熄。”李子衿心中如是猜着,口中问道:“那架子是干什么用的呢?”

  “练暗器。”韦怀石简洁回答,一边注意到小家人贼手贼脚地翻看桌上的吐纳指迷,忙叱道:“不许翻!师父的,再说你也看不懂。”

  秋去冬来,一朝大雾,晨光自早雾中透出,雾中的树木,只是微弱的淡影,而谷间的浓雾,不为阳光所照,更浓更密。

  他刚自外面回来,忽然听到有女孩子的声音:“小家人!小家人!”

  映入眼中的是一个细手细脚的女孩子,只有章句读,并不生疏――只是那真气运行所经的十二要穴,虽与野人所传大同小异,但路线次序则迥然不同,现今何去何从?他为这事苦恼。

  灶里的火舌,吞吞吐吐,忽东忽西,时而合成一大股吐出,在这乍吐又收的火舌里,仿佛有某种意义存在,呼之欲出。李子衿皱着眉头,瞪眼看着火舌,要从那红火中读出一些思想――能助他解决眼前这难题的思想!

  “有了,我暂时放下野人的口诀,改练忘石居士的——最后,就像两股火一样,合而为一!”

  在他来衡山的第三年,也就是十三岁那年,他又从韦怀石那里学会了劈空掌。

  这时,他已经能够将两种不同的运气方法,融为一炉。但,最使他快乐的是,尽管他内功已具深厚火候――从前只能捏碎石子,现在能隔开两丈远将其击碎——太阳穴竟盈盈混混了无鼓起的现象,他以为这对将来行事,是大有帮助的。

  一个春日的午后。韦怀石同师父从母亲那里回来。

  忘石居士像是从天堂被赶下来,闷闷不乐,心不在焉。韦怀石为了试试脚程,往前直窜,竟把师父远远抛在后面。

  看看再翻过小山坡,就到家时,韦怀石忽然发现小家人独自坐在一棵树下,面前两丈多处,摆着一排大石,间隔地放着,像是城垛。侧面山崖陡降,山川如带,烟云沙树,历历呈在眼前。

  韦怀石放慢脚步,心想:“怪了,小家人也会出来领略山川之美。”

  小家人不知想什么事,想得出神,竟没发觉韦少爷到来。韦怀石聚气于手,遥遥朝石块拍出。

  “砰”地一声,掌力到处,石块为摧,李子衿吓了一跳。

  “你摆这些东西干什么?”韦怀石不经意地问,他已长成玉树临风,神采飞扬的美少年了。

  李子衿站了起来,声音稍大地说:

  “你把我的城毁了!啊,干脆把他们全都打碎吧。”他心中实在奇怪韦怀石怎么不连绵发掌。

  韦怀石再举手击碎一块,口中说:“傻蛋,那怎么能?”说完就走了。

  李子衿走近去一看,差点把天上所有的神都感激一遍;第二次击碎的石块,没有碎得第一次那样厉害了!

  “天啊,为仆三年,总算没有白费!”他心中一阵狂喜,站在韦怀石刚才立足之处,“呼”、“呼”、“呼”,连绵拍掌,五、六块大石连续应声粉碎,碎石纷飞,他简直乐疯了,抬头长啸,得意忘形。

  这是一幅万古常新的图画,春日午后的山坡上,空气清澈明朗,泥黄草绿,阳光撤下遍地黄金。一个少年,像一棵树木,傲然笔立,微风拂衣,风中充满祝福的声音,所有的屈辱,所有因苦学而招来的羞耻,都在这一刻间成为光荣,山灵钟爱,血泪灌溉,一个孤儿终于成长。

  忘石居士施施然走来,听见了啸声,目击了这一切。

  “这小贼,这小贼竟是来卧底的!”方剑尘咬牙切齿,既惊又怒,急急地奔回屋去,流光掠影,自非李子衿所能觉察。他要赶紧把老王找来,因为他不屑于亲自动手:“我退出江湖,苦练的‘回魂功’竟蒙外人如此抬爱,派小贼来卧底观察!”

  原来那天李子衿潜入忘石居士的石室时,所看到的那块大石,就是“回魂功”的练金石。此功练时,人凝立于大石五步前,吐气穿过中央那小孔,然后收气,使真气往上涌起,要练到真气倒转能穿石而归,才算大功告成。李子衿看到的蜂巢,就是他御气回转时所凿的痕迹,密密麻麻而深浅不一,乃是因为忘石居士目前功力尚不够,真气还不能穿石归真。

  “回魂功”若练成,方剑尘岂止是“中原一鼎”,简直可算“天下之鼎”了。名手对招,功力相若,以招式为胜、乾坤掌辅以此功,雄浑的掌力可虚无飘渺地越过对手,然后倒转加劲,攻敌后背,何异于两人联手!游星剑也可多出“逍遥四海”一招,把剑掷出,自敌背后刺到,前后夹攻,不死则伤。方剑尘本想凭这杀手锏,和新近由乾坤掌转化而来的少阳掌,再入江湖――但如今,不知是那个敌手,竟派来一个功力不弱的幼徒来刺探,而且已经三年了!

  李子衿刚回到房子里,就听见老王厉声喝道:

  “卧底小贼,还不跪下!”

  李子衿不知变自何生,本待跪下,但看到忘石居士雄踞中堂,不觉有气,就是不跪。

  老王死瞪虎眼,步步为营逼近,伸臂欲扣李子衿手腕。李子衿本能闪开,同时发掌,老王不虑小家人这一手,忙侧身让过,肩膀被掌风扫到,隐隐作痛。

  忘石居士嘿嘿冷笑,大马金刀地安坐不动。韦怀石在自己的石室,并不在场。

  老王险遭暗算,老脸热辣辣的,羞怒在心。推臂作出掌状,身形一耸,早已闪到李子衿身后。

  李子衿对自己掌力万分自信、正待挥掌迎敌,忽然全身一麻,浑身无力。

  老王忽又解开小家人的穴道,同时脚踢他膝弯,再点了穴道。这下子,李子衿自然成了跪状,人可还有知觉。

  忘石居士看李京对招式竟是一窍不通,可确定并非仇家派来的,怒气消了一半,口中喝道:

  “你受何人指使,来此侦察,从实招来。”

  李子衿知道若应付得不好,万事皆休。本来想倔强到底,硬是来个不闻不问,也就改了主意。遂将本身功力,皆归功于山中野人,自然加油添醋,将野人好好渲染了一番。

  他当然不会把野人的口诀托出,忘石居士,那等身份的人,自然也不会有此一问。

  方剑尘注意到李京太阳穴竟没鼓起,心里沉吟:“青海派的‘苍溟心法’如此厉害?我却不信,这小鬼定然有诈,但我却无能为力,以‘分筋错骨’对付稚童,方剑尘不为也。”就决定用话套出,因说道:

  “可恨这孽徒,将老夫绝艺,私相授受。”

  老王吓了一跳,怀疑地看看主人,又看看李京。

  李子衿知道骗这会家不过,与其跟韦怀石对质,倒不如自己光棍,乃老实说自己无意中看到一本书,自然把地点改了,是在韦怀石的石室中。

  “你就两样合在一起练啦?”忘石居士脸色不改地间,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李子衿老实地点点头。

  忘石居士神色一变,大怒拍案,叫到:“这却饶你不得。也不为难你,废了武功,逐出大门!”说罢,气呼呼地走了。

  他的交代,老王自会执行。

  老王板着面孔,一点表情也没有,说:“包袱里,有银子也有药单,吃了就没事。”

  李子衿在挨了三掌之后,嘴角胸前满是血,拼着再吐一口,问道:

  “为什与不给现成的药?”

  “这里没有。”

  李子衿知道这回答既是诳语,也是实话。治伤的药,忘石居士是有的;治伤而能废人武功的药,忘石居士确是没有。

  一个时辰后,李子衿下山了,为了表示宁死也不肯废了武功,故意把包袱丢在路上。才到半途,就停下来闭目运功,真气转运了三个周天之后,才觉得好了一点。

  韦怀石出现在他面前,怒目而视:“你学过苍溟心法?”

  李子衿不答,明知韦怀石不会就此罢休,但也不愿冒吐血的危险,来答这句毫无来由的话。他哪里知道韦怀石跟青海派有杀父之仇,还当此问无理取闹。

  韦怀石打了他一个巴掌。

  李子衿自不甘休,出手就是劈空掌,但毫无劲道。韦怀石单掌护胸,微微一挥,李子衿又吐了满口血。

  “你不要忘了劈空掌是谁教的,我今天也不为己甚。反正胜之不武,下次碰到我手上……”他说到这里,才想起根本不会有下次,因为小家人不治伤则死,治伤则武功尽去,且绝无再练的可能,于是话只说一半,狠狠地瞪了一眼,扬长而去,一边想道:

  “这样也好,上次他与小志两人使坏,骗了我的劈空掌,也等于白学。可恨他不真的是青海派,否则杀一个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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