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章. 苒苒物华,幸与同守
夜已深了，天上银河星汉邈邈，月华清辉悠悠，云高而淡，随风而行，有时遮了玉盘但也掩不住那漫天溶溶光晕，反倒添了一股朦胧之美，好似伶子手抱琵琶半遮面，又如佳人轻拢弦琴亦隔帘，让人既欲拨纱撩帘一窥玉颜，却又恐举止鲁莽失了君子风仪。纠结踌躇坐立难安，正值内心挣扎再难忍捱之际，忽有清风徐来，吹散云影拂起纱绫，恍然间那倾城之貌映入眼，亦折射进了心，果然倾城倾国也倾心。
但此刻的倾城佳人却有些百无聊赖地独自坐在阶前，托着香腮怔怔地不知念着什么，房檐角下一只大腹蜘蛛正吐着白丝布网，想着趁露气洒落前再饱餐一顿，青阶上的少女与那瓦檐下的蜘蛛，做的却是一般无二的事情——心思如网细密织。
忽然铸剑室的门打开，少女心里念着的少年从那木门中、也从她心门中走了出来，面容温和地看着她，轻轻点头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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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出了少年的老人心情明显激荡，那张老脸如喝醉了美酒般地浮现酡红色，不禁无声地开怀大笑，有弧线从嘴角咧起，也有清水自眼角淌出。
当年他也曾如膝下孩童一样年纪、一样天资聪敏、一样意气风发，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龙族秘辛，自以为幸得上苍青睐，甚至贪心地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可能会如那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一般屹立在大陆巅峰，俯首看这芸芸，每思及此，即使遇到再大的挫折坎坷也都被他咬牙坚持下来。
但是数十年时光过去，曾花样年华的他如今已白发苍苍垂垂老矣，曾天赋卓越的他如今已修为停滞止步皇级，曾意气风扬的他如今已意气弛怠神情懈靡……
试想若是当初未与龙兽签订契约祸福相系，那么现在的他会是君级、圣级，甚至……神级？不过世间事从无“试想”“若是”之说，现在的他只是一个人生失意者，作为一个打铁匠度日熬年而已。
他后悔吗？不，他不后悔，他只是心有不甘，他只是胸臆难平！他只得将满腔热血熔成滚滚滔滔的铁水，铸就剑锋刀刃，要刺穿砍断那进境壁障、水里镜花，然而，那进境壁障坚硬顽固刺不穿，那水里镜花砍断了复聚还，到头来，徒增身为失败者的滑稽可笑与悲哀可怜。
不过幸好，山穷水复处，柳暗花明来，虽然六个孩子都未选择龙，但仅第七子选了就已足够，甚至比其余六子都选择还要来得让人期待振奋，为什么？因为他比他们更不一般？老人笑笑，一个最最重要的原因，他没有告诉千沉。
铸炉中的熊熊火光照红了他那满是横沟纵壑的沧桑脸庞，老人思绪飘远：这些年来的劳而无功寻而未果，亦令他有所领悟，数十万年以降，其实未必唯有他一人发现了关乎龙族的封印隐秘，只是那些人同他一样均没有成功罢了，冥冥之中，他感觉好似龙族是在等待着它的真正主人，很显然他们都不是。
那么，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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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见她并膝坐在台阶上，走到近前，看到石阶夹角处因潮湿已然生了不少青苔，便道：“不嫌凉么？”
灵儿俏皮一笑：“不妨事的，坐会儿就热了。”然后往旁边一挪，给他让了块地方示意他坐下。
苍天也不矫情，贴着她便坐了下去，倒是令灵儿身子蓦地一僵。
少女“随意”换了个姿势，感觉自在些了，抚了下鬓角乌发，问道：“跟爷爷说定了？”
“嗯。”
“他老人家蛮开心的吧？”
回想起老人那先是殷切最后满足的目光，苍天道：“唔，想来是吧。”
“嗯，那你岂不是这两天就要去寻找契约兽了？”
“是啊，我也正头疼呢。我是双属性之躯，然而双属性的灵兽可不好找，更何况还是能和我完全契合的双属性龙兽呢，所以唯一靠谱点的方法就是挑一个和我匹配度高些的单属性龙兽，爷爷也叫我自己尽快拿定主意，唉。”
“那你以后也专修一种元素咯？”
“啊，这倒不必，我觉得同时修炼两种元素也并没有比别人慢，不过我之前一直都在读书闲玩，也不太懂修炼，兴许以后专心修炼起来就会出现弊端了吧，但是目前就先这样吧。”
“嗯，七哥你学东西一向快，肯定无碍的。”
“这倒是实话。”
“嘻嘻，厚脸皮！”
苍天笑笑，不解释不狡辩，平淡接受了此番“夸奖”。
灵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一时间相顾两无言，空气沉寂静默了下来，只有蟋蟀虫鸣响在耳畔，声声清脆，两人却置若罔闻，眼中只有了彼此。
苍天缓缓欺身凑上去，刚要一吻芳泽，便见少女指着他身侧惊讶道：“哇，会发光的虫子！好漂亮！”
“……”苍天无奈只得偏头看了眼，而后目光一亮，“冥灵虫！”
只见苍天头侧尺余远处有一只闪着淡绿荧光的飞虫在振翅迂回，虫子不过指头大小，双翼在荧光照耀下仿佛也染上浅绿光芒。
灵儿耳根爬上粉红，但顾不得方才尴尬旖旎，好奇问道，“什么冥灵虫？”
苍天将飞虫捕在手中，而后摊开在她面前，掌心上一只薄翼如透明、触角若游丝的虫子便跃然其上，绿光仍在，宛若一个小小的灯笼。
灵儿觉得煞是可爱，接在手里一边听着苍天的话一边细细打量它，被叫做“冥灵”的虫子头上顶着两根摇摇晃晃纤细如发丝的触角，腹下六条长有肢节的长腿撑起臃肿的身体，浅淡的绿色荧光便是从那只大肚子里发出。
苍天缓缓道：“世上有一种树，两千年长成，名曰‘冥灵木’，每至春夏季节，树旁都会衍生出无数只会发光的虫子盘旋飞绕，那种虫子唤作‘冥灵虫’，据说如果迷路的人能找到冥灵虫，那么冥灵虫就会指引出他想去的方向。倘若不信的话你便放开它，让它飞一阵，就能看出你想去哪了。”
灵儿觉得有趣又有些半信半疑，便将冥灵虫轻轻抛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冥灵虫振翼盘桓了俄顷，施施然带着绿光落在了苍天左胸第四根肋骨上。此处，距心脏一寸。
苍天摸了摸鼻子，看着灵儿那蔓延到洁白脖颈的醺红，摘下那只无心办了好事的冥灵虫，手一扬便放走了。
逃过死劫的冥灵虫摇曳如一豆烛火，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灵儿眨眼道：“怎么放走啦？”
“但愿它在某个时候，能帮到一个迷路者吧。”
“嗯……”
“对了，话说灵儿想过以后要干些什么吗？”
“当然有想啊，最近呢就陪陪爷爷和大哥他们，等有了契约兽也要勤加修炼，等长得再大些，就……就嫁人了吧，然后，人家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所以我……”灵儿开始时言辞大方，几番转折之下，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如蚊蚋，再也说不下。
“呵呵，原来灵儿也是胸大无志的人啊。”苍天说着瞥了眼灵儿，然后改口道，“啊，不是，是‘胸无大志’！”
还未长成的少女瞪大眼睛，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然后神情沮丧，一副可怜相地嘟囔着：“果然是嫌小了吗……”
“……”苍天心说：我只是口误说错了个成语而已啊。
“咳咳，那七哥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我啊，原本想读过万卷书，等以后出此地去大陆上历练的时候再行遍万里路，如圣人云‘知行合一’。不过昨天爷爷和我说修炼才应是第一大事，只有修为高了实力强了，读书识文读出来的道理才会有人听、有人信。”
“此言确实有理，然而我却不甚赞同，人生在世，为心而活，心意所至念头通畅，违心所向百骸逆滞，是以天下间的道理只要是对的原本就会有人听，但是却因为一部分人自恃武功倚强凌弱，破坏了规则，以致仁义废礼乐崩，吾辈读书人，欲令道德复起，唯一之途便是绝道弃力，方能使民再归孝慈。”
“呵呵，不过这路可长可远着呢，不是一时半会的事。现在我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嗯哼？”
“等长得再大些，就把人娶了吧。”说着促狭又含情脉脉地看着眼前伊人。
“啊……冥灵虫！”
“……”苍天隐隐有种这一幕似曾相识的感觉，倍感无奈，但还是顺着她的视线抬头望去，先是惊讶，而后蓦然一笑，纠正道，“笨蛋，是流星啊！”
闹了个红脸的少女吐吐舌头，道：“啊，是啊，搞错了，不过好漂亮！”说着仰头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颗燃烧尽生命只为绽放一刹那的飞火流光。
苍天则温柔地看着她的侧脸，见到那颗流星仿佛掉进她眼睛。
后知后觉的灵儿一拍脑袋，懊恼道：“差点忘了许愿！”
他也随她一同闭眼，心愿默念。
流星的尾巴消失于天边地线，苍天见灵儿睁开眼，笑着问道：“许的什么愿啊？”
“不能说的啦，说出来不灵了怎么办！话说七哥许的是什么啊？”
“呵呵，不是‘说出来就不灵’了么？”
“可是我想知道啊……”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苒苒物华，幸与同守；菁菁年岁，愿尔无忧。”
却见她哭丧着脸：“早知道不问了，要是不灵了怎么办！”
苍天轻刮了下翘起来的娇俏鼻头：“你就是灵儿啊，怎么会不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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