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红尘落尽
碧波茫茫是焚夙原中终年不变的景象，晕华的天光下，弄罩着金色的寂静。清风轻轻摆动，花影逐浪，跳动成了和谐的音符。
世外桃源本如是，然而常有物是人非，生灵尚且逃不过人事变迁，自有景非昔同。
巢焚原燎，陡然煨烬，讲得便是如此。
战火延展，黄沙涌动，晦暗的天幕下，硝烟弥漫了空间，混合着刺鼻的血腥气，生出肃杀凄凉的气息。残肢断臂，散落满地的铠甲断戟，鲜血染黑了暗沉的土地，是炼狱才有的景象。
几位三界强者身处虚空，端看着下方凄惨的景象，眉目淡漠，仿若主宰苍生命运。
漓星收回了视线，没有想要阻止青歌，挚爱之人死在身边，何人可以看开！
残留下来的一众妖将见青歌扶摇直上，立时朝妖皇跪倒下来：“陛下，二十多万袍泽丧命在仙族手中，殿下也已陨落，还请陛下率领我等与仙族一战，纵使埋骨在此，也在所不惜！”
妖皇沉着眼，没有说话。
莫说他此时已无半分战力，即便有，他身为妖族皇者，此时最该做的事，是保住他的这些子民。
漓星发誓，她从来不知道多管闲事是个什么东西，然而却在看见那些悲壮愤慨的妖将，以及那位叱咤风云的皇者时，明白了，也做了。
“在所不惜？三十多万妖族死在此处还不够，你们还想死多少人？”漓星肃声道，瞧着他们个个神情悲愤的样子，忽地叹了口气，“若连你们都死了，那些妖族将士便真的是白白牺牲了。知耻而后勇，只有活下来，你们才有雪恨的机会。”
声音冷肃威严，不知是因为漓星陡然生出的威严气势，还是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方才还愤慨一片的妖族将士，此时尽皆垂着脑袋，竟沉静了下来。
唯有被夏冂扶住的妖皇，身形有些佝偻，双目悲凉，整个人透出一股荒凉寂静的感觉来，就仿似盛年已逝，跌落在了风烛残年里一般。
漓星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唇边不由得逸出了一声叹息，叱咤三界的皇者，到最后竟然落得这般下场。
恐怕妖皇宁愿死在少衍手中，也不愿被化去一身神力，沦落到连小妖也不如的境地吧……
“妖族荣光不复，稍后我和青歌会护送妖族大军撤出仙界。”
妖皇抬首，身形萧索：“多谢。”
漓星摆了摆手，不再言语，只是视线落在无际虚空时，轻叹了口气。
看着眉宇凛冽的青歌，仙帝神情沉然，无论一夕是对是错，他都不会眼睁睁看着青歌对她出手而不管不顾。
“少衍道友已经陨落，还请古神以三界大局为重，莫要让三族生灵再度置身战火之中。”
青歌没有说话，视线一直牢牢锁在一夕身上，眼底暗沉一片。
一夕绕开身前的仙帝，迎上前，眉眼冷凝地看着青歌：“我是将你们困于杀阵之中，但却是你们自找的结局，更何况少衍也是为救你而死。青歌，你若要散心中怨气，不觉找错人了吗？”
“终究相识一场，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你这话着实可笑。”一夕忽然笑了一声，黛眉轻扬，“三族战乱，你等皆能为妖族荣辱进退，我身为仙族子民，值仙界生死存亡之时，难道还要袖手旁观不成？”
“心系仙界存亡，倒真是个好借口。”青歌定定地看着她，唇角笑意如冰碎雪，“可我却不是待人以诚的漓星，有些事，我知道的比她清楚，譬如玉曲。”
一夕目光微凝，淡淡道：“我却是不知，这玉盘山的妖族半神何时与我有了关联？”
“身怀神尊至宝的上君，便是古神也难以抵挡，却被一介半神拘走元神，不觉有些荒唐吗？”
仙帝听见这话眉睫动了动，落在一夕身上的眼神有些深，但他也只是暗暗握紧了拳，并没有说话。
一夕笑道：“你是否高看于我暂且不说，便是玉曲的心计和手段，怕也不是我这数千仙龄的小仙能够应对的吧。”
“要说心计手段，我想在场众人恐怕都不是你的对手，司木算计一生，还不照样栽在了你的手里。”脚步缓缓向前，青歌口中冰冷道，“玉曲陨落炼道鼎中不假，但她的死，只怕也与你脱不了干系。”
“青歌，你这话越说越荒谬了，当初玉曲为救漓星而死三界共知，此事同我何干？”一夕眉眼微冷，语调有些怒气。
“此事自然不假，可是玉曲当时已经被漓星的神咒困住，她为何还有能力跳入炼道鼎之中？”青歌屈身靠近，厉声道，“究竟是谁解得神咒，你难道一点也不知晓！”
分外静默，似乎因为太过压抑，场中便连鼻息声都未曾有。
良久之后，一夕微微抬眼，唇角含笑：“终是你心中猜测，死了的玉曲也拿不出证据，不是吗？”
似是被一夕眼中的冷漠邪魅所触，仙帝心底狠狠一痛。
“你承认也好，狡辩也罢，到底弥补不了什么。”青歌回过身，凝视着她，一字一句，“不过重华……不对，是天元神尊。听少衍说，瑶光与漓星去九幽的时候，你曾去妖界打探过妖族动静？”
“怎么，听你这话，难不成是认为我同天元神尊还有牵连？”一夕抬头，指尖骤然缩紧。
“你这般紧张做什么，我不过随口一提而已。”
见青歌没有继续深言的意思，一夕微蹙的眉眼还未舒缓，却因她嘴角的莫名笑意而紧蹙了起来，便连薄唇也不自觉地紧抿了起来。
她自问不论何事都不怕别人非议，唯有此事不敢拿在人前，以重华同上渊的恩怨，她不知道上渊知晓了以后，会怎样对待于她，她不敢赌！
“当年瑶光元神消失，漓星前去浮屠山寻你，只怕你那一路都想杀了她。后来当你知晓功德丰碑可救瑶光，你便利用漓星盗取三宝，不仅可使瑶光复生，你还可借机让漓星殒命。还有十年前，我和少衍前去琴州看望漓星，我们那时在樱花林外感应到的杀意，想来也是你身上的。”
看着一夕微微泛白的脸庞，青歌眼底划过一抹嘲讽：“枉漓星待你为友，你却时时想要取她性命，这便是你的为友之道？”
仙帝沉着脸没有说话，但那渐渐粗重的鼻息，明显已是被青歌一句又一句的真相所惊，又或是那叹然的情绪里多了失望。
“不要和我提她！”一夕怒道，“她真心待我不假，不过是因为我是她心上人的师妹罢了！然我一夕福缘太薄，难与她为友，现下不会，日后更是没有半分可能！青歌，我劝你也别傻了，她如今是与你熟稔无比，可一旦她觉醒过来，你便什么也不是，什么莫逆之交，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看着神情怨愤的女子，青歌沉默了片刻，方才冷笑道：“虽说上渊不是个东西，但你却也不配留在琴州。”
青歌一步一步逼近，字字清晰道：“自私自利，心思阴沉又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一夕，你也配！”
“青歌古神，纵使一夕有错，但她是否有资格留在琴州，终归也不该由你来评判。”仙帝将一夕拉到身后，上前几步，面色含怒。
青歌见此情景，眉头微皱，这女人究竟有什么好，竟能让一个朗月清风的仙帝爱她如斯？
“那倒也是。”青歌点头，眼底嘲讽被完全掩下，淡淡道，“我不知仙帝口中大局是何物，也不愿插手三族之战。但妖族三十万生灵丧命仙界焚夙原，自不会善罢甘休，仙帝还是把心思放在仙界复兴之上吧。”
“多谢提醒。”仙帝语气淡淡，却掩不了那份失落之意。
他知道青歌语中深意在哪，只不过情思早已寄于那人身上，无论她做了什么事，伤害了多少人，他都不会离开她！
青歌朝他身后的一夕看去，眸色深沉浓烈：“一夕，少衍因我而死，却是你费心布局杀我，此事，我青歌记下了！”
字字清晰，铿锵凛冽，青歌手握浮生扇转身朝妖皇而去。
皆是为情所苦，一夕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
仙帝心里叹了一句，看着那抹缓缓走远的凄凉背影，忽而记起十年前在琴州她与少衍携手而来的场景，也许那时候，才是这对两世怨侣最好的岁月。
侧眼看见一夕眼带怒火，仙帝叹了口气，道：“先同我回云霄殿吧，待你将那些神力完全炼化之后，再回琴州也不迟。”
一夕转身，静静地看着他。
“你不怪我？”
黛眉轻蹙，一夕言辞似有激烈：“活生生炼化三十万妖族将士，妖皇变成废人，致使仙界同妖族再无和解的可能，你不怪我？十万仙将惨死我手，只为我一己之私，便是这样，你也不怪我？”
“怪，怎能不怪？”仙帝垂眼，神色有片刻的怔忪，“可是却因为知道的太清，明白的太深，反而不知从何怪起。”
温柔的声音如清风拂过，一夕怔怔地看了他半响，突然转身大笑了起来。
只那寂然的笑声中，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着多少怅然，多少无奈，多少心酸。
仙帝看着失态的一夕，涩然的唇角渐渐多了几分苦涩，唯有那双目光温暖到了极致。
心心念念，便是如此。
一夕，不论世人如何待你，你身后一定有我！
青歌停在妖皇面前，眼神凛冽一片，周身泛起的冷冽杀意让人胆寒。
“青歌，陛下当年也是没有办法，才会选择那样做。”见青歌定定地看着妖皇，夏冂隐隐挡在了妖皇面前，虽说他与青歌共事数万年，但现下妖皇已无半分神力，若是青歌……
青歌沉默了许久，方才将手中的浮生扇递过了去，语调清冷：“我知道。这本是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两世分离，始作俑者皆是妖皇，虽然他该死，只是……
少衍，他养育你数万年，这也是你没有取他性命的原因，对不对？
接过浮生扇，妖皇还来不及开口，青歌已经极快地移开了视线，沉声道：“我先带你们回四重天大荒境，之后再护送你们回妖界。”
青歌转眼朝漓星看去，似是发现了什么，疾步走到了她身边：“神力怎会这般涣散，你在落神山受伤了？”
“不碍事。”漓星笑了笑，“走吧，我先陪你送他们回去。”
“能把你伤得神力涣散，只怕又是他吧。”瞧着漓星淡笑不语的样子，青歌叹了口气，“你还是先回去好生修养，待我把他们送回妖界之后，我再回玉盘山。”
“我都说了无碍……”漓星顿了顿，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改了注意，“也罢，我还有些事要弄清楚，你一路小心。”
青歌点了点头，转身朝一众妖族将士走去。
她原以为死亡乃是一切的终结，却在熙垣走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生死轮转，宿命也在永恒纠缠。漓星也好，太初也罢，自她在无声林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她与上渊的命运便已相连。
青歌护着一众妖族残兵消失在了焚夙原，魔尊把已为废人的司木真王送回了真王府，仙帝也带着神力紊乱的一夕回了天宫。
血雨腥风终于平息了下来，天幕下的焚夙原分外萧索苍凉，晦暗的虚空更是空寂一片。
一旁的羽音见漓星目不转睛地看着虚空，目光也向上投了去，但视线刚移开，便听到了漓星清冷的声音，忙又将视线收了回来。
“重华，星辰图是你交予一夕的？”
“看来你却是喜欢重华这个名字。”墨光骤然划过，身着墨衣长袍的天元出现在二人面前，唇角挂着淡笑，“不想你只是依据星辰图上的气息，便能猜到是我，不过她拿星辰图做什么，我却未曾相帮。”
“你那灭神剑太招人眼，怨不得旁人。不过你既然承认了，那我倒有一事欲要请教。”漓星微微抬眼，眉目清冷摄人，“重华，太初是谁，或者说……她现在何处？”
你终究还是问了……
即便知道瑶光还活着，即便是他对你不起，你却还要弄清楚他所求为何，只因你还念着他，从不知放下为何物，对不对？
“怎么，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漓星抬步上前，定定地看着他。
“我说过，只要你问，我便会答。”
他知道上渊是对的，与其让她承受太初的痛苦，反倒不如安心度过漓星这一世。然而或许真的是命，于浮生之中辗转到底，属于太初的人生也从未曾改变。
可是，拾得起太初的岁月，你可会放下漓星的恨与怨？
还是如数万年前一般，因为是他，所以可以放弃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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