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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风雅轩


  巫蘅毫无对策,让水盈暗中去了几次西郊,都说并无陈四郎的消息,凭她的身份,若无人邀请,去陈府也难如登天。水盈和水秀已经开始气馁,府中米粮终于见底之后,陈四郎忽然投下帖子,请巫蘅三日后到风雅轩一叙。

  帖中言明,不单是她,王悠之、桓瑾之、庾沉月也赫然在列。

  “女郎,这可真是奇事,那陈四郎好端端的,把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齐齐邀到一处,是为何?”

  巫蘅稍稍思忖,她唇角一翘,微笑道:“他这是要当着诸人的面控诉谢郎。”

  不过既然能够见陈四郎,她便有了和他说话的机会。

  巫蘅正待答应,府门口又停下了一架马车,一人恭恭敬敬地捧着信件入门,“女郎。”

  这人一身仆人装束,但骨骼挺拔,将信件捧给巫蘅,巫蘅接过手笑问:“你是陈四郎差来的?”

  “正是。”

  这个“正是”让巫蘅不知是喜是忧了,陈四郎显然是知道了她的身份,他既知道,便也应当知道的另一点是,巫蘅骗了他,身份有所欺瞒,她得到那一成土地收成的手段也极有可能不干净。

  仆人待巫蘅接手信件之后,便挺起腰背肃然道:“这里有一张房契,屋舍虽陋,但供女郎家人足够了,另外钱粮布帛,四郎遣人稍后送到。”

  水盈和水秀对视一眼,虽然满面惊愕,但是已经藏不住那眼中的欢喜和激动。

  陈四郎竟然守信了!他在得知言衡即巫蘅之后,竟然还是守信了!

  巫蘅一脸愧色,“我实在对不住陈四郎。他是个君子。”

  “我家四郎说了,”仆人眼风说过一片森寒凌厉,“那谢泓堵他两次,欺人太甚,劝女郎莫与此人来往,以免见欺。”

  巫蘅一阵笑,“四郎肺腑之言,巫蘅谨记。”

  谢泓这人的坏,看来不是一点点啊。

  居然又将人堵在巷子里欺负了一回。

  说起来,他要是动了真格的,只怕要甩脱并非易事。待送走那陈家仆人之后,巫蘅一个人在月光里踱步了一回,这一晚上却是甜蜜而惆怅。

  陈季止命人送来的钱粮布帛足以解决半年的生计与开销,她老实不客气地照单收下了,王妪和柳叟自是连连追问了她许久,幸得她不说话,两个丫头也守口如瓶,才瞒到现在。真正让她觉得惭愧的是,陈季止此举,大有拿银钱收买她的嫌疑。

  她眼下哪里敢不答应陈季止倒戈相向,去欺负欺负谢泓?

  可是那个少年啊……

  想到他便一时甜蜜一时惆怅,后院之中有一树火光隐然的石榴花,花盏宛如一只只玲珑炽亮的宫灯,巫蘅随手掐下一朵榴花,娇红的花瓣被纠结不已的主人掐出了汁水来,涂了满手。

  她暗暗地告诉自己,谢泓那个人是从来不肯受委屈教人欺负的,便是使了张良计也未必奈何得动他,这么一想,便随即释然了。

  加入陈季止一行,便没有什么坏处。

  惠风和畅,一场缠绵的梅雨终于落尽,满城风絮如烟,因为要暂时避嫌,所以巫蘅出门才带了柳叟一人。

  将车停在风雅轩外,巫蘅理了理她那身裳服,身份已被人识破,她今日没有打扮成言衡,橙色的裙摆宛如夕阳般耀眼,这身衣裳摇曳生风,风雅轩中一个明艳的女郎见了,也是眼前一亮,轻笑道:“原来这便是巫蘅。”

  巫蘅一惊,那女郎又道:“咦,何以这般眼熟?”

  巫蘅这才想起来,原来这是庾沉月的声音,她怔然地抬起螓首,那红木阶深处的一位粉薄衣衫的女郎,正探手朝那廊下攀着一朵丹华,曲折红木阶后,女郎轻颦柳眉地望来。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候她着男装,庾沉月似乎并没有发现异样,巫蘅扮男装的手法很粗劣,没有弄假喉结,衣裳只挑不适合自己的宽大的袍服以掩住少女体态,但却还是少有人发觉。

  她敛了声色,慢慢地走入风雅轩。

  帘幕随风飘飞,尽处四名侍女捧盏而待,那香雾便随着风一起飘入鼻中。

  巫蘅已经走近了,庾沉月放下花枝,施施然走了过来,这个小姑比起巫娆是真正拥有骨子里的高贵和雍容,这是建康小姑们最优雅的风仪,最顶尖的姿容,她冲巫蘅一笑,霎时满园光景黯淡无声,那一双罥烟眉微蹙如水痕,声音仿似琵琶弦上续续奏着的琴声,“我有一件事同你说。”

  此时的巫蘅难免不会惊讶,她微愣:“什么事?”

  毕竟庾沉月过来主动与她交谈已然令她错愕了。

  庾沉月引她到到一旁曲水处,身后水声清越,庾沉月敛唇道:“桓九郎与巫娆私奔一事,你知道了么?”

  既是私奔,消息就应该是尽力瞒住的,但是檀羽等人却藏不住话,总是三言两语便被巫蘅套出口风。所以这件事巫蘅的确知悉,她诚恳地点了点头。

  庾沉月沉下一片眸光,盯着她问:“我手上有他们的消息。”

  没有想到庾沉月与自己要说的竟是这个,巫蘅脸色有点复杂,庾沉月观摩着她的神色,适时地旁敲侧击,“这件事如果闹大了,巫娆可以永不回来的。”

  “不过,我没有对付她的心思。”巫蘅镇定地与庾沉月对视,不卑不亢、从容自若地微笑,“她算计于我,我可以反击,但是我绝不做先出手扎别人刀子的事,我辈不屑为之。”

  庾沉月的眼光亮过一抹欣赏。

  短暂一瞬之后,身后又从容优雅、恍若玉石相击的男人清润的一把嗓音:“沉月。”

  “瑾之?”方才还高傲显贵的小姑热情地朝来人迎过去,但才走了几步,又想到了什么,登时脸色薄红地停在了原地,只眼光不停往巫蘅身上瞟。

  桓瑾之也留意到了明艳动人的巫蘅,谦和地颔首,如果不是事实,巫蘅要怀疑,那个被巫娆设计抑郁缠身的桓七郎不是眼前这位,不过他的眼中似乎仍藏着一抹淡淡的忧郁。

  前世他在湖心亭吹箫一曲,忧郁的紫裳少年,风神如画,印入了少女巫蘅的心底,久而难忘。

  眼前这个人也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啊。

  “巫蘅见过桓七郎,七郎有礼。”巫蘅并无意在桓瑾之面前表现自己,尽管今生他们也曾在朱雀桥上见过一面。她想,桓瑾之大约不记得了,不记得也好。

  此时陈季止终于走出来接客,他穿着一身华丽的绣百鸟穿枝蜀锦绣缎,鬓如刀裁,那张鼻梁高挺的脸除了眉骨处一道隐隐约约的淤紫,整体观之还是挺俊的。

  “瑾之兄。”

  陈季止对桓瑾之和悦声色,待见了庾沉月和巫蘅,眼光则是一阵惊艳,尤其是巫蘅,他登时摇头道:“言小郎当真骗我,骗得我好苦!”

  “哪里哪里,陈四郎见谅。”巫蘅与他客套了一番。

  几个人没说一会儿话便相约往里走,庾沉月稍后,望着一身橙红的巫蘅的背影若有所思。

  博山炉里的紫烟一缕缕缠帘绕屏而来,打起一幅丁香色的绣帘,里头白衣若云的王悠之正席地而坐,仪态恣肆而风流地提壶灌酒,但奇怪的是,他即使摆出这般豪放姿态,也依旧是美的,这风骨、这风韵,除了琅琊王氏,果然无人能再有。

  昔日有王羲之“东床快婿”的典故,王悠之做来也毫不逊色。不过他到底还是收敛一些,衣衫完好无恙,只是稍浸酒水,优美精致的锁骨线在白裳里隐约露了马脚。

  “王八郎?”巫蘅当先惊疑出声,但想到主人在此,又急急地掩住口唇,不敢再说话。

  王悠之瞟着一双醉眼看来,不知为何,这世上独有谢泓唤他“王八郎”时,心下最是古怪难当,而眼前这个少女,竟然和谢泓那厮唤得同样令人不快……

  “你这小姑,是何人?”

  王悠之声音一沉,脸色一板,吓得巫蘅不打自招:“贱妾是受陈四郎所邀来风雅轩一叙,贱名巫蘅。”

  这话一出,王悠之登时又是冷冷一哼,他撇过了眼去,动唇道:“谢泓的妇人。”

  巫蘅怔忡了。

  庾沉月也讶异地望向巫蘅,她素来不藏什么心事的,张口便问:“你是十二哥哥的心上人?”

  巫蘅觉得自己说不清了。谢泓那厮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怎么她觉得现下整个建康无人不是这么以为的?

  她懊恼地攥紧了那幅广袖。

  幽香袅袅如兰,几名侍女打扇绕着外边,琴音清澈,室内温暖湿润,如绕雨雾。巫蘅抬眼,风雅轩正堂里边悬着一幅墨竹图,竹枝遒健而美,青石嶙峋突兀,但两厢和谐韵致,有着难以言说的美感。上有王悠之的题字,铁笔银钩气脉中贯,刚硬恭谨的楷书令人称叹。

  琅琊王氏的王悠之素有才名,他的书法造诣也极其深厚,这是巫蘅仰慕的。不过他开口就给了自己一个难堪,一时也让巫蘅进退不得,不敢做声回答。

  桓瑾之淡淡一笑,从她身后走出,“谢十二念念不休的女郎,原来是你。”

  “瑾之知道?”庾沉月睁圆了杏眼偷觑着情郎,脸颊飞霞。

  “如何能不知?”桓瑾之走到王悠之身侧坐下,唇角微勾,“八郎今日敢欺负了这小姑,谢泓哪里肯轻易放过你的。”

  “我会惧了他?”王悠之提及谢泓,便气得一阵咬牙切齿。

  陈季止这个主人登时走出,语调委屈:“谢小贼手段层出不穷,昔时顾念着他陈郡谢十二传扬在外的美名,行事虽邪了些,总还懂得收敛,但一旬之前,他可是明目张胆地调动他那群孔武有力的部曲来揍我!王郎你看!”

  陈季止一脸愤恨委屈地指向自己的眉骨。

  一旬已过,竟然还能留下一片淤紫,可见当时被揍得惨痛。

  然而这倒也就罢了,谢泓留给他的字条,竟说什么巫蘅是他的人,他陈季止敢对巫蘅有半点不敬,敢出尔反尔,他便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被人欺负至此,子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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