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归人回矣 中
“文，你最好今天下午过来一趟，你大爷爷的情况不妙。”外婆在电话里焦急地说道。
我感到有些意外：“怎么了？不是前两天还可以吗？”
“今天早上三点开始就不大好，有些神志不清，盐水好几瓶挂下去，一直没有什么反应，两个腿都肿了，但尿却没有一滴。”外婆的话语带着些哽咽。
“好，好，我知道了。马上就回来。”
我风驰电挚地赶回乡下，外婆的小屋前已经挤满了人，我停好电瓶车拉着云弟就往屋里西偏房走去。
外婆领我和云弟到床头，我们对着平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干瘪老者轻唤了一声：“大爷爷。”
外婆凑近他的耳旁说道：“嘉文和鑫云来看你了。两个都是你给取的名，还记得吗？”
外婆的话语刚落，我便红了眼眶。只是大爷爷没有任何回应，我和云弟又叫了好多声，他都没有应，只能听到他浓重的鼻息声，证明他此刻还尚在人间。
外婆示意我们退后，又有一群亲戚和小辈围过来叫他，他仍是没有任何反应。屋内聚拢的人越来越多，外面开始商量起白布白衣该买多少，寿衣、棺材去哪定的问题。
“D村刘家兄弟来了。”只听外面某个伯伯叫喊了一声，屋内的人都齐齐看向屋外，似乎这个刘家兄弟大有来头。外婆闻声立即迎了出去，带着份好奇我也跟了出去。
是，竟是D村的那位算命先生！见到他出现在门口时，我立刻联想起他曾过，有个师傅在香港，原来说的就是大爷爷。我顿时恍然大悟，之前在算命先生家里看到的那副字的署名根本不是徐福生，而是徐福年。福、禄、祥是外公他们三兄弟的名，同属年字辈。
“刘兄弟来了，进来吧。在等你呢。”外婆抹着眼泪对着D村刘爷爷说道。
“哎。阿嫂莫急噢，你们想的，就是我们想的。”D村刘大师红着眼眶回答道，然后穿过屋内的人群走近床边。
“师傅，小刘来看你了。你还听得见吗？”刘大师在床边叫喊了一声，随即大爷爷浓重的鼻息声变得轻柔起来，但他依然紧闭着眼睛，已无力有任何肢体的反应，但呼吸声的改变足以证明他神志的清晰。
“师傅，我们决定把姐姐搬来你这里，你看好吗？”刘大师说这句话的时候，话语是哽咽的。
外婆抹着眼泪走近大爷爷说道：“大哥，刘家姑娘搬来我们这里，你一定同意吧！就搬在你一早选好的位置。”
屋内大片的女人开始落泪，我也跟着流泪了，我猜想这个刘家姑娘就是那个二十岁早逝，令大爷爷一生未娶，终身怀念的女人，他们两人只有走到生命尽头才能有相聚的时刻。
云弟扯了扯我的手，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我擦了擦泪眼低声对他说道：“你不懂的，大爷爷想了近60年的人。”
很快，浓重的鼻息声又响彻房间。我看到病床上的大爷爷旁边是一片火海，心头猛然一惊。我竟然能看到那样的画面，我竟然能看到他在想什么？
忽然，我的脑海里闪现我之前梦过的场景，我摔倒在路边哭喊着：“七哥哥，不要去，不要去！”我看到他翻身上马，远眺那个他不该看的蒙古包，带着安慰和遗憾的眼神，随即头也不回地率领着远处整军待发地的蒙古将士，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
在那个绿色琉璃瓦的王府府邸的回廊之上，我摔倒在地，面前是散落一地的荷花花瓣，我悄悄更改了姿势佯装是在行跪安礼，但我已无法起身。一只有力的手轻轻拽住我的臂膀拉我起身，我抬头看见那人是一身蟒服，我还盈盈地回了一个万福礼。
“恨我吗？”我记起大爷爷的手触碰到我额头的那日，我脑海里出现的那个苍老、哀伤的眼神。
大爷爷，我知道你是谁了。知道你为什么看到十四岁的我会有不一样的反应。
我眼里的泪越聚越多，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滑落。我终于清楚为什么我会梦到两个不同年代的场景，但会觉得其中有些人是相同的。因为那确实是我前两世的人生，一世在蒙古，一世在大清。只是在蒙古的那一世，大爷爷是令我心存感激的那个人，而在大清的那一世，他是令我心存怨恨却又无比敬仰的那个人。
原来每个今生看似卑微的人，前世是可以那样的叱咤风云。
姐夫，我还是喜欢这么调皮地叫你。在大清的那一世，那个我梦里的希斯克里夫——雍正。即便与乌喇那拉氏没有血缘之亲，但姐姐待我这个义妹足以超过亲妹，使我忘却了你对于我而言，原本还有一个更为恰当的称谓。
我希望你今生遇见的那个人会是姐姐——你的原配，但我看到的那片火海，却让我相信这只是我的想法，不是你的。
今生你遇见的人是她！只是在蒙古的那一世，既然你都容得下他，为何在大清的那一世竟容不下他？害得她最后落得挫骨扬灰的下场，我记得这场火海发生在镇国公府附近的柿子林。
我的脑海里又闪现出一段画面，身为蒙古七王子的大爷爷与俺巴孩汗的长子——斡勤巴儿合黑大王子在外面决斗，那是青春年少意气奋发的年代。似乎是我听说的故事，而不是我的亲眼所见，毕竟在蒙古的那一世，我和七王子的年岁差了很多，我不可能亲眼看到他和俺汗孩的大王子年轻时争叶赫可敦的场面。大王子跌倒在地，七王子的大刀眼看就要抵在他的胸口，叶赫可敦飞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背对向那把刀。是叶赫可敦的善良和忠诚化解了兄弟之争，但是大王子在那一世不是一个值得她付出的男人，因此她一直过着非常委屈、甚至受辱的生活。而七王子也不得不遵从祖上的意志另娶她人，过着看似平静的生活。
可是在大清的那一世，他对她真的很好，甚至为了她甘愿子嗣单薄，她也很爱他，一心一意扶持他步步为营。可你为何却要咄咄相逼？那个曾在你心里纯如雏菊，后艳如茶花的女人因此香消玉殒。我想你一定悔恨万分，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忏悔你对她犯下的罪孽。
正因为两世的阴差阳错，这一世你再遇见她时，竟然欣喜到忘了要给她相个命相？还是，有些事真的是算不出的？
“本来姐姐的棺材就埋在田里，这么多年和妈、爸他们的埋在一起。我们树了个水泥桩做标志，以前师傅来看他们的时候，都是找那个水泥桩的位置。不过这么些年，田地也换了人家，后来又造了路。造路前，我们尝试过看看能否挖到棺材，但是当年埋得太深，怎么也没有挖到。所以就在田里挖了三块泥土，代表爸、妈和姐，放在骨灰盒里迁到了现在的田地里。”刘爷爷把外婆叫到了屋外，把这些实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外婆。
外婆听后点了点头道：“嗯，对的。这样就很好了。刘家肯放姑娘来，我们就很知足了。”
五、六十年前，乡下只流行土葬，人死了是放进棺材深埋在地下，火葬是再之后才出现的新兴产物。深埋在地底的棺材找不到，或是埋的骨灰盒找不到，我们这里的人就会在当年埋的位置挖一块土，以土代人。
而我听到后却是一阵心酸，谁能料想你们竟是三世的无缘！我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淌。如果，在大清的那一世，我曾对你有过怨恨，那么，此生我对你只有感激。大爷爷，即便只是埋过刘家姑娘的一块土相陪，你也一定要幸福！下一世，不再轮回！
“橋影流虹，湖光映雪，翠簾不卷春深。壹寸橫波，斷腸人在樓陰。遊絲不系羊車住，倩何人傳語青禽？最難禁，倚遍雕闌，夢遍羅衾。
重來已是朝雲散，悵明珠佩冷，紫玉煙沈。前度桃花，依然開滿江潯。鐘情怕到相思路，盼長堤草盡紅心。動愁吟，碧落黃泉，兩處難尋。”
朱彝尊的《高阳台》此刻无比清晰地以繁体字的笔墨形式映在我的脑海，那泛黄的纸叶，飘逸的字体。我想那不是五年前梅子无意间的朗诵留有的印迹，而是我曾经认真地、仔细地、用心地看过这首词，记过这首词，为它流泪，为它欢喜。
故事中的女孩在咽气时刻终于见到一心爱慕的男子，在他的悲泣声中了却余愿合上双目。而大爷爷……
此时，云弟向我递来一把纸巾，我连忙接受了他的好意，一把鼻涕眼泪，把纸巾一股脑全用光了。只是在这当口，我猛然想到佛前烛光下提起“五百年”的那个画面。
“我化作菩提树，在河边苦苦守候五百年，只为等你的到来，而你却无视而过，不曾为我驻足。我在河边继续坚守下一个五百年，只为等你的到来。痴痴地守候一千年，只为结这段尘缘，等你来我怀中。”
不错，那是利水哥在大清那一世对我说的爱情誓言。从蒙古到大清，差不多是五百年，但是从康熙朝到现代怎么也不是五百年。也许这只是一段情话，是我想得太多。
突然，大爷爷一仰头喷出了一大口血，刘家爷爷就在他身旁托着他，手上沾染了许多血迹。大限来时，说得就是此刻吧。马上，围过来很多人递上毛巾，端来盛着温水的脸盆。
外婆拉刘爷爷出去洗手，递了瓶84消毒液。刘爷爷竟直接把消毒液倒在了手上洗了起来，看得云弟弹眼落睛。
“没事，没事！皮粗肉燥的，这样消毒更好。”他这样回答道。
大爷爷在吐血之后，气息就变得更虚弱了，呼吸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随着“三声”炮竹声响起，我终于可以放声大哭起来，不仅为大爷爷的今生，也为我与他相共的那两世。在哭声里，我渐渐完全清晰地想明白利水哥是谁，我又是谁。我开始相信大学那会儿我对着电视说要选邱心志演康熙的第十四子，绝对不是空穴来风。为什么利水哥喜欢称呼我为表妹？因为在大清的那一世，我不就是吗？
那晚大家都围坐在一起守夜，折锡纸钱。我的手在忙碌地折着元宝，脑子却是天马行空地一阵跑马。我这一辈子总共这些奇怪的梦境，到今日终于解了八成，但仍有两成我还困惑着。
那个倒在血泊里的男人是谁？那个在花园桥边穿着蟒服对我说：“在我心里你早已是十四嫂了。”那个男人是谁？凭我的直觉，他们是同一个人，只是两世而已。
大爷爷说我能认出与我有缘的人，难道阿兴不在列吗？不可能！那么，那个人就是阿兴了。我觉得一定是我前世欠了他什么，否则今世的我怎么会同他有这么多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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