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长生
有这样一句老话，叫死猪不怕开水烫。郝眉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郝眉一辈子最重要的人，死了个七零八落，以至于她后来那么无法无天目中无人。不是她真的觉得自己身上的圣宠有多么隆重，而是因为她觉得，她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好害怕失去的了。
郝斯年死了，郝夫人死了，郝大将军死了，活着的其他几个哥哥对她来说可有可无。她爱上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给大英雄生儿育女，已经心满意足，所以大英雄再怎么扩充后宫她都没什么很大感觉。她对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孩子从小被皇太后抱走抚养，她别说喂奶了，就连每天见面都做不到。她看起来是一个幸福快乐的皇后，每天高高兴兴，但谁知道她心理面到底怎么想的呢？
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很想跟皇帝说说话，像那些普通的夫妻那样，聊一聊家长里短，说一说儿女情长。但她不能，因为她是皇后。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被言官记录下来，登记入册。她不能够像一般的妇女那样，同丈夫抱怨自己的婆婆不让她亲自喂养孩子。因为她的丈夫是皇帝，她的婆婆是太后。她也不能跟她的丈夫撒娇，说自己不愿意看到丈夫左纳一个妃子又纳一个妃子，她明明有着妻子的名分，却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嫉妒，还得故作大方地去把丈夫推到别的女人那里。因为她的丈夫是皇帝，她自己是皇后。
她什么都不能说，满肚子的话积累到后来，竟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郝眉眨了眨眼睛，对着郝夫人喊了一声：“妈，我疼。”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郝眉觉得不那么尽然。她更愿意将自己比作一块海绵。每当思念将她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就挤出来一点泪水来，好像挤出去的不是眼泪，是让人肝肠寸断的思念。
郝眉静静地哭了一会儿，又安静地睡了过去。她没有再做过看见广泰帝的梦，她恍恍惚惚地睡着，总是睡不安稳。她似乎睡了很久，但似乎就是那么一炷香，她醒了过来，看见郝斯年趴在她的床前在同她悄悄地说话。
郝斯年见郝眉醒了，笑眯眯地同她讲：“阿蔓，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去野地里抓兔子。”
郝眉其实没有太听清楚他说的话，她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好像还没有完全工作起来。
郝斯年又说：“阿蔓，你睡了一个多月了，睡得好吗？”
郝眉迷迷糊糊点点头。郝斯年就哭了，他故作开心地跟郝眉说：“阿蔓，我带你去京城顽好不好？那里有好多好多还吃的，吃不完的白米饭，还有许多我们见都没有见过的漂亮花朵。”
郝眉又点点头。她觉得自己身上热乎乎的，眼皮子上面好像放了一个滚烫烫的汤婆子，于是她就跟郝斯年撒娇：“阿彻，我好热，想吃冰。”
郝斯年笑着点点头，还说她是小馋猫，懒在床上还想吃东西。但是，郝眉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手背上面有水珠滴落。
郝眉有点渴，举起手来舔了舔。
苦的。
郝眉当晚吃到了一碗凉爽宜人的冰，上面有甜甜的红豆沙，郝眉吃得很欢喜。
后来她又睡了过去。她心口疼，骨头缝里面疼，她整天地发烧，但阿彻还是带她去了京城。他们坐的是富丽堂皇的马车，里面垫着很多细软，燕北的郝眉没有见过这么金碧辉煌的景象，一心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
到了京城，她还是睡，又一次她醒了过来，很抱歉地对郝斯年说：“阿彻，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去野地里抓兔子了。”
郝斯年没有说话，第二天带了一个白胡子老头给她看病，跟郝眉说：“阿蔓，不要害怕，这个是太医院院首王大人，等王大人给你治好病，咱们就去街上吃好吃的。”
郝眉努力睁大自己模糊的双眼，郝斯年身边站着一个穿红衣服面白无须的男人。他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嘴唇薄薄的，生的很美丽。那个人一手紧紧地拉着郝斯年的手，一手慢慢地摸着他的背安慰他。
郝眉心想，说不定她可以放心了？
太医院院首果然非同凡响，几贴子药下去，郝眉果然没有再发烧了。又调理了十来天，郝眉神智基本上恢复清醒了。
郝斯年每天都来看她，他来的次数多了，郝眉就总结出来一个规律：一旦郝斯年在她屋里面坐上三刻钟，那个面白无须的男人就追了过来。
这天早上郝斯年一大早就来了，正跟郝眉在院子里面顽皮影，玩得正开心，郝斯年手里的孙悟空眼见着就要打死郝眉手里的白骨精了，一个声音横插一脚：“好了，别玩了，当心风大。”那人走过来，给郝斯年披上一件外衣，“早上说了今天风大，叫你多加一件衣裳，怎么这么不听话。”
郝斯年没有叫人帮忙穿衣服的毛病，接过衣服自己就穿起来，那人就站在一边等他穿好了替他整理领口衣袖。他忙完这边才吩咐下人：“大小姐身子弱，下面的人也不知道盯着点。去，下去领罚。来个人，伺候大小姐更衣。”
郝眉被丫鬟请进屋更衣，穿好了再出来，只见那人跟郝斯年亲亲热热地挨着头说话。
郝眉有点恍惚。她上辈子只见过这人一次，不是在燕北，而是在京城。作为皇后，处死前朝佞幸。她做姑娘的时候最多最多跟郝斯年一起去校场玩玩，从来没有进过军营，关于这人，都是从父亲母亲还有其他人嘴里听说，都是些斑斑劣迹。
这个人害死了她的阿彻，她恨他入骨，恨不得拆其骨食其肉，但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她立地杀了他，也不能换回来她的阿彻。
她当然是希望他死的。于是她主动请缨从皇帝那里要来了处死这人的圣旨。
那个人临死之前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你真像他”还有一句是“尽管你恨我，但我希望我的那些东西你能收下”。说完，恭恭敬敬给她诚心诚意磕了三个响头，这才饮下鸩酒。
郝眉觉得，这还算是一个男人，敢爱敢恨，敢做敢当。
郝斯年不知道在跟那个人说什么，拉拉扯扯的，郝眉觉得自己再不说话就要有大事发生了。于是轻轻咳了咳，打断了他们。
郝斯年做贼心虚，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啊，阿蔓，阿蔓……你来啦！”
郝眉假装自己一点也不尴尬，笑眯眯地走过去，给两个人各自倒了一杯茶。
“嫂子喝茶。”郝眉把茶杯递给男人，郝斯年涨得满脸通红，看样子简直要羞愧致死了。郝眉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解救了他：“阿彻，你不喜欢他？”
郝斯年恨死了她这张不饶人的嘴，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又不好像大姑娘那样飞也似地跑掉，只好气呼呼地坐下来。郝眉静静地吃茶，男人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清了清嗓子，从怀里摸出来一只小巧的锦盒，放在桌面上推了过去。
郝斯年实在看不下去了，拂袖离去。郝眉看了，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比她哥哥还有意思。
男人沉默半晌：“大小姐日后不必喊我……叫我长生便可。”
郝眉也觉得叫一个大男人……好吧，也不算男人，嫂子还是有点羞于出口，乖乖地改口：“长生。”
男人点了点头，他看了看郝眉脸色，斟酌着开口：“我是真心喜欢你哥哥，你不要误会。”他想了想又补充，“你看不起我也不要紧，我一定待你做亲妹子一般。”
郝眉不说话，她心里明白，长生不是说说而已。上辈子，正春秋鼎盛的老皇帝怎么突然暴毙而亡，广泰帝怎么顺风顺水地登基，以及她为什么能够被广泰帝力排众议娶为皇后，这后面都少不了这个人的手笔。他知道郝斯年最挂念的就是她这个妹妹，所以才不惜一切代价将她扶为皇后。
长生以为郝眉不说话还是不满意，他咬了咬牙，做出了最大让步：“以后阿彻娶妻生子我都不干涉，他看上哪家的姑娘，我去请皇上给他指婚。我只求能够在他身边。”
郝眉心里不以为意，凭这人的手段，就是真的让郝斯年娶妻生子，他也能把郝斯年牢牢地抓在手掌心。再说了，别以为不知道吃亏的是她哥哥。
“我要你给我哥哥再置办一处宅子，以后要是我哥哥不高兴了，不愿意跟你一起过了，总有地方可以去。”
长生听说郝眉这样为郝斯年思量，心中十分感动。他心里就郝斯年一个，人家对郝斯年好，就是对他最大的好。所以他高兴地赞赏：“好好好，我马上就着人，算了我自己去，那些人都是榆木脑袋。我要给阿彻办个最好的。”
他又想起什么，信誓旦旦地同郝眉保证：“我以后绝对不给阿彻气受，也不让他受外面人的气。我要给阿彻最好的。”说完就急急忙忙地去了。
郝眉看着，这一对笨蛋夫妇真是天生一对。也罢，虽然开始不是那么美好，但好歹是彼此的良人，尽管不尽如人意，说不定真的能成一对佳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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