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长亭晚 > 第 54 章

第 54 章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杜甫《赠卫八处士》

  武当山一战,相思门虽是全军覆没,武当也损失惨重。武林大会结束后,武当就显出荒凉清寂来,除了几个幸存的弟子,再无人烟。修远道长不知盘算着什么,丝毫没有将武当重整复兴的意思,整日就坐在房中打坐,似在等待着什么。

  他没有等很久,惊鸿山庄来了一个人,云亭。

  白衣黑发的少年踩着台阶寸寸而来,鲜红的血滴沿着剑刃滴滴而落。

  他的面容苍白而平静,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若不亲眼目睹,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文弱秀气的公子手段凌厉果断地杀了一路的武当弟子。

  房门为剑气所震慑,发出一声轰隆巨响,四分五裂碎在地上。

  正在念《道德经》的修远道长缓缓睁开了眼睛,看清来人后又闭上了,显然这并不是他在等的人。

  云亭也很沉得住气,不紧不慢走进来,淡淡道:“武当只剩道长一人了。”

  修远道长却说:“不,还有一人。”

  “谁?”

  修远道长嘴边带了一丝古怪的笑,却仍是没有睁开眼睛,道:“你要找的人。”

  云亭缄默片刻,道:“江湖是非、武林恩怨皆与我无尤,我惟愿她一生平安喜乐,还望道长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修远道长避而不谈,反问:“连渊是你什么人?”

  “师父。”

  “妖女是你什么人?”

  云亭没有立即回答,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垂眸想了一瞬,而后答道:“最欢喜也最厌恶的人。”

  修远道长嘴边的笑越发古怪,他终于将眼睛睁开,那一霎那放出的精光比这世间最严峻的陡崖还要险恶。他问:“如果要救她你就非死不可呢?”

  “那就死。”

  云卿安静地抱剑坐在地牢里,微微垂着头,眼睛失神地盯着某一处看,云亭走到她面前都没有察觉。

  云亭静静站在原地看她一会儿,对她伸出手,温言道:“阿卿,我带你回家。”

  云卿听见他的声音仍是没有什么反应,她只呆呆傻傻地看着地上,穿过地面专心致志地看一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仿佛身前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云亭也不急,耐心地又说了一遍:“阿卿,我带你回家。”

  云卿迟钝而缓慢地抬起头来,失焦的双眼对上云亭清亮的眼睛,她似乎在里面看见什么令她欢喜的东西,缓缓地绽出一个孩童般的笑来,乖巧又懵懂。

  云亭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却依旧对她伸手笑道:“阿卿,我带你回家。”

  云卿这才听懂他的话,觑着他的脸色,仿佛这是一个陌生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将自己的手伸出来。指尖相触那一刻,云卿仿佛被火烫伤,猝不及防地想要缩回手,云亭更快她一步,一把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云卿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慌乱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

  二人,四目相对。

  云卿陷入了魔怔一般,痴痴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的眼睛生得真好看,内勾外挑,似笑非笑,眼瞳像一对价值连城的琥珀石,深邃透亮。

  而她的眼里似有浩瀚漩涡,要将他卷进去。云亭用力抿起嘴角,松开了握住云卿的手。

  就在他松手的那一刹那,云卿像突然发狂的困兽,快且狠地抽出剑直直刺进他肋下!

  皮肉被刺穿的声音格外沉闷壮烈,云亭没有防备,身体被贯穿的剧痛袭来,他漂亮的瞳孔微微缩起,用力推开了云卿。

  云卿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剑上还滴着鲜红的血,点点落在她素白的衣服上,触目惊心。她浑然不觉,茫然的双眼无论如何也对不上焦,只呆呆地看着他。

  云亭捂着伤口,一步一步缓慢向后退去,靠在墙上喘息,随着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脸色很快就惨白了。

  他皱着眉,艰难开口:“阿卿......”

  他只说了“阿卿”两个字,便再无下文,却像触动她哪一个点,指引她向他走来,然后,一个回旋踢将他踢向了墙角!

  云亭重重地撞倒在墙壁上,尖锐绵延的疼痛扩散开来,生硬地撞进四肢百骸。他却还是要勉强自己站起来,扶着墙看她,张开已经失了血色的薄唇,涩着嗓子喊她,阿卿,阿卿。

  云卿像被人操控的一具木偶,没有灵魂,没有思想,也没有任何表情,顺着听见的声音走过去,聚起内力一掌向他心口打下来!

  云亭忍着伤痛,拼却气数接住那一掌。他的内力要比她高上许多,只要他再稍稍发力,便可将她逼退。他也的确想要这样做,却在对上她懵懂的眼睛那一刻不由自主地停在那里——她眼里,何尝没有令他欢喜的东西。

  就在他陷入怔忪的一瞬,云卿挥开他的手,于是那一掌还是打在了他的心口,震得他呕出一口血。

  疼啊,真的疼啊。

  可他还是咬着牙站在那里,冷汗顺着苍白的轮廓落到尘埃里。他看着她,颤抖着心肺,轻声说:“好孩子,你还记得我教你写的第一个名字是什么吗?”

  他一直记得呢,那个时候她刚刚被师父带到惊鸿山庄,还很认生,还很惶恐,不敢耍什么小心眼小聪明,他教她写字她就乖乖地、认真地写。

  他想要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却在落笔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写下了“云亭”二字。

  于是命运便也那样鬼使神差地注定了。

  云卿困惑地看着他,明明还像是在回想这件事,黝黑的眼珠似无底洞,手上的剑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捅进了他身体里。

  云亭痛得浑身都痉挛起来,白衣被鲜血染上一层浓重悲哀的红,看着她,开口,每一个字都隐隐抖动想要崩裂:“好孩子,我教你的东西,你可都记住了?”

  他教养她十年,每一个字一笔一划地写给她看,每一句诗一字一顿地念给她听。怕她不成材,每每耳提面命地告诫她叮嘱她;怕她不成器,每每煞费苦心地惩治她刁难她。

  她埋怨他总是这样严厉苛责,可他没有太多时间陪伴她,只能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催促她长大。

  等她长大了,也就懂事了,他也可以安心离开了。

  云卿用力拔出剑,眼珠还是一动不动,听他嘶哑着说:“好孩子,在你长大成人那天,我给你唱的歌,你还记得吗?”

  她初来葵水那一天落水受寒,痛得死去活来,非要他哄,要他唱歌给他听,他硬着头皮唱了,她却又嫌弃他唱得难听。

  那一首《汉广》那么长,在他看来都是废话,他真正想要唱给她听的只有一句罢了。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云卿被冰封住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眼泪便顺着脸颊流下来了。她歪着脑袋看他,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痛苦,她只是将手中这把本就沾满云亭鲜血的剑又一次狠狠地刺进去。

  云亭软绵绵地靠着墙壁,仿佛随时要化为一滩血水,到了想要呻.吟都发不出声的地步,却虚弱执着地说:“好姑娘,你还记得吗,你曾经从背后捂住我的眼睛,让我猜你是谁。”

  这样幼稚拙劣的把戏,除了她又有谁会做得出来?他心中似明镜澄明,却将云泽、云决、云曦的名字来回报了一遍。

  不要怪他行事古怪刁钻,任谁问她是谁,他也答不上来。

  她是谁呢?她是他的谁呢?

  她是他的劫数,却让他在灰蒙破败的人生中有了希翼。她是他的运数,却让他此生所有的痛苦悲哀都数以百倍、千倍地放大。

  云卿缓缓再缓缓拔出剑,脸上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无,眼泪却像断线的珍珠,止不住地往下掉。

  云亭用了最后一丝力气,伸出苍白的手指去触摸她的脸颊,他是如此珍重,微微地笑着,声音像一缕青烟那样缥缈虚无:“好姑娘,我为你做了一件嫁衣,却看不到你穿上它了......”

  他记得家乡有习俗,男子为心爱的姑娘做一件嫁衣,让姑娘穿着嫁衣嫁给自己,从此相亲相爱,白首不离。

  他知道自己没有与心爱姑娘相亲相爱、白首不离的运气,只能为她做一件嫁衣,盼着她出嫁的那一天,看看她穿上自己做的嫁衣的样子。

  而上天远比他想象中要残忍得多。

  这一次,云卿手中的剑,对准了他的胸膛。

  他浑身浴血,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肌肤都淋漓尽致地疼痛与畅快。旁人不知道,他自己却清楚,他已经这样痛了整整十年。

  十年里,他得到了一颗种子。走遍大江南北、四海五岳,找来最肥沃的土壤将这颗种子埋下。每天在心头割开一道口子,用心血浇灌着它长大。天冷了,他就将它抱在怀里暖着;天晴了,他就将它放到阳光下晒着;起风了,他为它挡风;下雨了,他为它遮雨。

  这样一天一天,看着它破土发芽,看着它开花结果。

  可是它会凋谢,可是它会枯萎。

  他是如此爱它,却没有办法留住它,所以他从来不说爱它。

  他苦思冥想,食不能咽,夜不能寐。还好,还好,他想到了永远不见到它凋谢的办法,只有他先枯萎,他先离开,它才能够永远绚烂明媚地生长在他生命里。

  剑光照亮了云卿冷硬似铁的面容,倒映在他眼里,从此永远鲜活在他脑海里,就算他腐朽,她也永远鲜活如初。他知道,他终于要解脱了,他不会再痛了。

  云亭闭上了眼睛。


  (https://www.23hh.com/book/85/85590/4703290.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hh.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3h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