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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好景不常,在云决同江挽月下了庐山便结束。

  蜀中七鬼找到江挽月,带来江三爷想要见她最后一面的消息。

  江挽月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问:“什、什么,什么最后一面?”

  一鬼道:“三爷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还请二小姐速回,莫要让三爷抱憾而终。”

  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抱憾而终。

  江挽月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耳边巨大的轰鸣声呼啸而过,那一瞬间她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失聪了。

  他在说什么?他说了什么?

  江挽月的身子软软地瘫倒下去,云决眼疾手快地将她抱住,夺了蜀中七鬼的快马,带着她一路飞驰,赶往扬州。

  蜀中七鬼是算准了时间去告知江挽月的,就在云决带着江挽月在路上日夜兼程地往江家赶时,江三爷已经奄奄一息了。

  江映月在床前哭得脱力,听大夫遗憾地说:“老夫无能为力,准备后事吧。”

  大夫说罢,背着医药箱走出去,房里只剩江映月与江三爷两人。

  不,也许现在已经不能再叫她江映月,应该叫回她的本名,叶婉兮。

  叶婉兮将房门仔细地关好,再转回身,脸上的泪水与悲痛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怪异笑意与诡谲狠戾。

  江三爷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模糊,没有半分清明,明明还没到冬天,他的骨头却被冻得咯咯作响,随时要裂开一样。那个儒雅英俊的中年男子在短短数月之内便生生走到了行将就木的地步,双眼无神、面色惨白,一丝生气也无。

  他用尽最后几口气,说:“你妹妹......回来、回来了吗?”

  叶婉兮笑着为他将被子盖紧实了些,反问道:“我妹妹?我哪儿有什么妹妹?”

  江三爷原本只撑得起一丝逢儿的眼睛猛然睁大,却还是看不清眼前这个人。

  叶婉兮把玩着自己垂到腰间的一缕头发,慢条斯理地说:“您说的是挽月吧?她可能赶不及来见您最后一面了,您放心,虽然我不是您的亲生女儿,但是您为了我差点儿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杀了,这份恩情婉兮没齿不忘。所以您的后事,婉兮一定为您办得风风光光。”

  江三爷仅剩的理智在他的脑子里炸开,他干燥的嘴唇微微抖动起来,剧烈地喘息着,像一头野兽临死前与自己挣扎抗争。

  叶婉兮看着他这副样子,眼里笑意更深,紧接着道:“您都要驾鹤西去了,在死之前理当知晓一切,别急,别激动,婉兮现在就告诉您。”

  “您是凭着这块玉确认我是您的女儿,可您知道这块玉是谁的吗?”叶婉兮从怀中取出那块玉佩,玉身白璧无瑕,玉质晶莹剔透。

  她将玉放在眼前细细打量,她已经这样打量过这块玉许多遍,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一块小小的玉佩竟让她原本卑贱低微的命运翻天覆地,鸡犬升天。

  她又将这块玉放到江三爷面前,江三爷双眼通红,呲目欲裂,听她道:“不妨告诉您,这块玉是是偶然拾得的,您绝对不会想到这是我从谁哪里拾得。”

  她将玉收起,在床边来回踱步,似乎陷入了苦恼,自言自语般说:“我要不要告诉您这块玉究竟是谁的呢?您知道了一定悔痛终生,可是我不说又不忍看您临死还不知道真相。”

  江三爷一个字都说不出,他想,也许他猜到了是谁。这个认知让他心如刀绞,喘息一声比一声重,用尽他最后的力气。

  叶婉兮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剜在他心尖,活生生、血淋淋:“连云卿,这块玉是我从连云卿处拾得。”

  江三爷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厚重被褥下的身子抖动得越来越激烈,危如累卵,随时要崩塌。

  他迟缓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清秀英气的脸,那个本该叫做江映月、人们却只知道叫连云卿的小姑娘。他见过这个小姑娘两次。

  第一次,他上门求医,乔屿欲将他拒之门外,她替他说情。然后呢?然后他为了自以为的长女厉声呵斥了她,且心里从此对她厌恶排斥。

  他对她说:“好没教养的丫头,若当真是有爹生没娘养,老夫倒是乐意代你父母好好教训教训你!”

  第二次,他对她用了迷药,从她手中抢了《苍术诀》。然后呢?然后他还是为了自以为的长女,险些要了她的命。

  他对她说:“江某不想怎样,问云姑娘讨两样东西罢了。”

  “什么?”

  “《苍术诀》和你的命。”

  “为什么?”

  “江某爱女最近不知怎的,突然对习武有了兴致。江某亏欠这长女甚多,她想习武岂有不应之理?江湖传闻,这世上最好的武功秘籍在云姑娘手里。这《苍术诀》原就是相思门前任门主之物,江某爱女原系龙门主外孙女,得了这《苍术诀》,也算物归原主,也是理所应当。”

  “那,你要我的命也是理所应当?”

  “江湖险恶,弱肉强食,自然是理所应当。”

  理所应该,理所应当,皆是理所应当。所以他现在死不瞑目,含恨而终,也是理所应当。

  江三爷血脉逆转、气血喷张,猛地吐出一口乌黑却冰凉的血来,点点滴滴落在纹丝金线的被子上。他的呼吸由重转轻,脸色也渐渐由苍白变成青灰,紧紧抓住被角的手松了,双眼却死死瞪着,被血丝与泪水布满,不肯闭上。

  叶婉兮伸出手去,将他的双眼阖上,嘴角忍不住得意上扬。

  “放心吧,很快,我便让你全家团聚。”

  深夜,云卿从梦中惊醒。

  她做了个了不得的梦,梦里竟有爹有娘,还有妹妹。虽都看不清脸,一家人却其乐融融,坐享天伦之乐。

  眨眼间,白天变成黑夜,温柔的娘变成定芳师太,举着剑雷霆万钧地要来取她的性命。慈爱的爹也变成修远道长,拿着一粒红色的丹药一步步朝她逼进。她和妹妹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她抱紧了妹妹,不停地安慰她:“别怕,别怕,姐姐在这里,姐姐会保护你的。”

  妹妹懵懂地点头,下一瞬,手中的匕首狠狠地捅进她的心脏。

  云卿捂着胸口,不可置信地去看怀里的妹妹。

  叶婉兮在她怀里笑得张扬而肆意,将匕首推进一寸又一寸,笑靥如花道:“云姑娘,别来无恙啊。”

  云姑娘,别来无恙啊。

  云卿怔怔地在床上坐着,额头上的冷汗止也止不住。

  她双手捂住脸,胸膛一起一伏,发出类似于叹息又类似于喘息的声音。

  她披衣下地,像一只孤魂野鬼那样晃荡着开门、出门、进窖、取酒、喝酒。

  乔屿就坐在她房门口不声不响地守着她,自她开门起便跟在她身后一路走进来。

  他伸手按住了她取酒的手,声音有些干涩:“你这样成天烂醉如泥,可有在梦中见到你想见的人?”

  云卿拂开他手,没有理他,自顾自喝着酒。

  她披头散发、了无生机,乔屿心痛如遭重击,“他死了,你活着便也没意思了吗?”

  他想要开导她,将她从阴影晦暗中牵引出来,她不肯给他这个机会,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让他甚至任何人靠近。

  云卿还是没有说话,心里却想,他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所有的期盼念想都与他有关,他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一口一口沉闷喝酒,吝啬于给他一个眼神一个字。

  乔屿喉间苦涩,他是个神医,却治不好她的病,因为他不是她那昧药。

  乔屿静静看了她很久,轻声问:“这酒好喝吗?”

  云卿拿酒的手顿了一下,摇了头。

  乔屿又问:“这酒能让你梦见他吗?”

  云卿摇头。

  “这酒能让你忘却痛苦吗?”

  云卿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喝?”

  云卿还是摇头。

  她不知道,这酒不好喝,不能让她梦见想见的人,不能令她的痛苦减轻一丝一毫,简直毫无可取之处,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喝。

  乔屿的看她的眼神渐渐地变了,变得苍凉而清冷,他一步一步向后退去,远离了云卿,笑着说:“你不知道吗?我知道,我来告诉你。你喝酒,是为了作践你自己,为了作践我。”

  是这样的吗?她是为了作践自己作践他吗?

  云卿没有细想,乔屿看着她,惨笑着退出了酒窖。

  葶苈等乔屿走远了才冲进来,夺过云卿手上的酒坛子一把摔裂在地上,怒痛交加,不管不顾地吼道:“你不要再折磨我们家公子了!”

  她说:“你哥哥死了,就要来折磨我们家公子吗?是谁杀了你哥哥?是我们家公子吗?为什么要我们家公子付出代价?我们家公子做错了什么?他唯一的错就是他喜欢你!

  “他不该喜欢你,他为什么要喜欢你?你只会让他难过心痛!你知道他整日整夜连病都不看了,守在你门口就是怕你想不开吗?你但凡正眼看过他一眼就会发现他现在憔悴不济到了什么地步!以前他笑起来多好看,可自从你出现了之后我再也没有见他笑过!

  “你那么难过你怎么不去死啊?为什么要全天下的人跟着你一起难过?”

  她恶狠狠地,清脆的一个耳光甩在云卿脸上,然后扬长而去。

  云卿木然的脸上很快浮起了鲜红的指印,她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碎酒瓶,有些茫然有些无助。

  她没有那么坏呀,她没有那么自私呀,她没有想让全天下的人跟着她一起难过。

  可她带给乔屿的只有辛苦和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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