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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探亲友不料生枝节 谈读书烂漫人论宿命


  城外朝东几十里的山脚下,有一户人家,新盖了白瓦青砖的几间屋子,屋子前围了个小院落,院落里除了几株月季芍药,生的都是些瓜果蔬菜,就连正对院门的屋子前头也架了个架子,上面蔓生着丝瓜藤。

  这里就是李旦的舅舅,先皇后姜氏的哥哥姜钊的家了。

  “到了。我扶你下来吧!”李旦笑着朝沈嫄伸出手来。

  沈嫄将手递到李旦的手中,刚要借力跳下马来,谁知李旦握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抱入怀内。旦笑道:“软玉在怀,我都不想放手了呢!抱你进屋去吧!”

  沈嫄探头看了一眼,见没有人,含羞嗔怪:“你总是这样,怎么说都改不了的坏毛病!”

  “我一见了你,什么都顾不得了。”李旦笑着凑到她面前,“看着你这双眸子,我魂都飞走了,哪里还知道些什么好歹来?”

  忽然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沈嫄慌忙挣脱下了地,理一理衣裙,看见一个穿着鹅黄衣裳的少女正倚在院门口的竹子上,看着他们发笑。

  少女见李旦和沈嫄看见了她,连忙叫唤:“爹、爹,快来啊!表哥来了呢!”

  李旦对沈嫄笑道:“这是我小表妹,乳名叫锦绣。”他朝锦绣招手:“绣儿,你来。给你引见位姐姐。这位姑娘姓沈,表字嫄。”

  锦绣瞧了沈嫄两眼,笑道:“姐姐,你这帽子真碍事,我都瞧不清你长什么样了!”

  沈嫄抿嘴一笑,撩起帽子的帷幔:“这样可就看得清了吧?”

  锦绣把眼在沈嫄身上滚了两遭,拉了李旦笑道:“这位姐姐生得可真美,好像是从年画上走出来的呢!表哥,依我看,再没有更好的了,你娶了这个姐姐给我做嫂子吧!”

  她圆嘟嘟的小脸很是可喜,沈嫄轻轻拧了她的一下,斜乜了李旦一眼,掩唇笑着不语。李旦搂过锦绣笑道:“要是这位姐姐同意了,我今儿就能娶了她!好妹妹,你去替我说和说和吧!”

  锦绣巴巴的望向了沈嫄。

  沈嫄轻轻拍了李旦一巴,扭过脸去,笑道:“快别教坏了孩子!”

  正说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穿着松花色的单衫,外穿一件织锦的半臂,笑盈盈的大步走了出来:“殿下要来,怎么不先说一声?”

  “舅舅!”李旦笑着一把扶住正要行礼的姜钊,说道,“一家人,怎么说出两家子话来了?我回来有些日子了,想着您和舅母的安泰,所以特地来请安。您要是再说这样生分的话,外甥可就走了啊!”

  姜钊笑着拉了外甥的手:“好好好,不说不说!”他看向一旁腼腆站着的沈嫄,疑道:“这位是?”

  李旦连忙拉了沈嫄到身侧来,笑道:“舅舅,这位是沈国公家的大小姐。阿嫄,这位就是我的舅父了。你们见一见吧!”

  沈嫄连忙欠身一礼:“国舅大人好。”

  姜钊笑道:“哎,大小姐不要如此多礼。既然来了就是客,里面请吧!”他对锦绣说道:“告诉你娘,表少爷来了,叫她亲自去做几样外甥爱吃的,我和你表哥喝两杯!”

  李旦一面往里走,一面笑道:“我一来,就让舅母操心了。舅舅知道,我偏爱吃家里自己长的新鲜瓜果呢!”他拉着沈嫄的手,指着院落里生的瓜菜,笑道:“你看,这都是舅舅和舅母自己种的。瞧着,长得还真不错呢!”

  沈嫄抿嘴笑道:“真没想到国舅老爷是位有这般隐逸情致的。亲手栽种这些作物,可是身体力行了。”

  “你不知道,当初父皇要封舅舅做官,舅舅不愿意,只求了这块地,新盖了座宅子,种植这些来怡情养性。说来,我可真是佩服呢!”

  姜钊笑道:“唉,表少爷说得夸张了些。我本来就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怎么能入朝做官呢?富贵的生活我也过不来,所以就和老婆孩子找个清净的地方,盖几间屋子,照料几亩田地,安安分分的过日子罢了!”

  沈嫄点头笑着附和:“这才是聪明人的举动呢!”

  屋里分坐,沈嫄不好意思跟他们爷们一处坐,姜钊便笑说:“大姑娘随意点儿吧,我这里没有宫里那些规矩。”

  姜钊的夫人姜符氏从外头拿了茶壶来,边倒茶边说道:“就是。我们原本是乡下人家,托了早去的姑奶奶的福气,才盖了这几间宅子有了这些地。姑娘既是表少爷带来的客人,可千万不要客气才好!”

  沈嫄听了,这才款款在一旁坐下。

  “我哥哥呢?”李旦从姜符氏手中接过茶杯,笑着问姜钊,“难得来一趟,怎么哥哥不在家?”

  姜钊笑:“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今儿要涨潮,约了人去捕鱼。要是知道你要来,就不放他去了!”他示意沈嫄喝茶:“这是黄芪枸杞茶,野味儿。姑娘尝尝,看喝得惯喝不惯!”

  沈嫄应了,托起茶杯吹了吹,尝了一口,笑道:“喝在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倒是新鲜。”

  锦绣不知何时攀着门,笑唤:“妈,嫂子问你那鱼要怎么弄,是清蒸还是红烧?”

  姜符氏忙搁了茶壶,说道:“你叫她放着,我来弄,别糟蹋了那几尾鱼!”说着,让她外甥宽坐,自己急急忙忙的走了。一会儿,换了个年轻的小媳妇来伺候他们吃茶吃点心。

  李旦瞧着她眼生,便问道:“舅舅,这位是?”

  姜钊笑道:“这是你哥哥新娶的媳妇儿,为着你嫂子总是没能有个一儿半女的,所以娶了进门来的。你嫂子多病多灾的,有个人伺候她也好。”他起身说道:“我出去更衣片刻就回来,叫她伺候你们吃茶吧!”

  那年轻媳妇把颗枇杷剥得倒垂莲花似的,十指尖尖的捏着梗茎送到李旦面前。沈嫄冷眼瞧着她一副轻挑的样子,便拿茶杯半掩着口问她:“小姨娘是哪里人,娘家里头姓什么?”

  年轻媳妇也不瞧沈嫄一眼,只拿眼盯着李旦,娇声笑道:“奴家姓金,家里就剩个老娘了呢。相公生得一表人才的,果真是我们家相公的姑表兄弟?”

  眼看着姜金氏就要囫囵贴到李旦身上了,沈嫄忍不住讥笑了一声,把茶杯不轻不重的搁到案几上,只管低头理着裙摆玉佩不说话。

  李旦本是个在风月场上晃荡惯了的人,怎么会看不出金氏的心思意图?若是按着他之前的脾气,一定是要戏耍戏耍这姜金氏给他表哥出气的,奈何现在有沈嫄在一旁看着,只得从那姜金氏的黏黏缠缠下狼狈脱了身,走到紫檀架子下,扣着那架子的雕花温声说道:“小嫂子问的没道理,若不是真亲戚,怎么能唐突来讨一顿饭吃?”

  金氏直笑,露出一口白牙,说道:“瞧相公说的!相公这样的品貌,就算不是亲戚,难道我们家就舍不得一顿饭了?相公,我告诉你,奴家烧得一手好菜,得空做给你吃!”

  不待李旦说话,沈嫄抢先讥笑道:“哦?就只做给相公吃,也不想着请姑娘尝一尝?”

  姜金氏见李旦总不瞧自己,又看沈嫄总是插嘴搅和,气得把那粉唇往下一撇,跺一跺脚,转身走了。

  沈嫄瞧着姜金氏妖妖条条的背影,忍不住又是一声轻轻的讥笑,不由的叹道:“我原说这儿风水人情都好,是个人间仙境般的归处,没想到人杰地灵的,竟也生出这种下流的货色来!真真是糟蹋了!”

  “还有更腌臜的事儿呢!”李旦也叹息一声,走过去扶了她的肩,宽慰道,“你是书香门第家的小姐,哪里知道这些事儿?不说是这里,就是皇宫里,也有那一二等的难言之事呢!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沈嫄冷笑一声,摇头道:“我哪里会不知道?只是看着不言语罢了。又不是傻子。宫里头的事儿详细论起来,定是要比这样的事更不堪的——只是没人敢真拿到台面上说罢了!”

  “你说得很是!”

  过了一会儿,锦绣跑进来笑道:“旦哥哥!我哥哥回来了!”

  就见一个年近三十岁的青年,拎着两条活鱼,笑眯眯的大步走进来。他大约是平时风餐露宿惯了的,黝黑着皮肤,宽肩阔臂的,很是有精神气。

  “老弟!几时来的?也不提前说声,我好沽了好酒来咱们喝两杯啊!”

  李旦连忙迎面上去笑道:“昨儿个心血来潮,想出来逛逛,所以就来给舅舅舅母请安了。也就没提前知会一声。大哥,你来,我给你引见位妙人!”他挽了青年的手,笑着拉他到沈嫄面前,说道:“大哥,这位是沈国公家的大小姐,因为我们私交甚好,所以结伴出来走走。阿嫄,这位就是我表哥了,他叫姜苛,原是个打渔的!”

  沈嫄随即矮下身去:“见过世子爷。”

  姜苛忙向一旁侧过身去,颇为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是个粗人,不懂这样的礼,姑娘快别这样了!”

  李旦托着沈嫄的胳膊用力将她拉了起来,有心调戏她说道:“是啊,我们都是没什么文化的粗人,你要是再这么见一个拜一个的,我们可就招待不起了啊!”

  沈嫄红了脸,低低啐他一口,扭过脸去说道:“什么人!还是个王爷呢!一味的就爱胡说八道!”

  她雪白的面颊上泛出层层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投下两道阴影来,越发显得婉约可爱了。不仅李旦瞧着喜欢,就连姜苛也忍不住称赞道:“老弟,可得说你的眼力好!哪里寻来的这等绝色美人!天仙似的!漂亮!真是漂亮!”

  沈嫄被他们说得越发抬不起头来,抬手抚一抚滚烫的脸,拔脚就往外走。

  李旦要追她出去,却被姜苛拉住。姜苛笑道:“你追出去,人家更臊得慌!还是叫锦绣跟出去吧!外头毕竟偏僻,可别走丢了!”

  锦绣应了,连忙追了出去。

  沈嫄其实没走远,她出了屋子想到外面逛逛,可是走到门口,又顾忌自己不认路,不敢轻易的出去。正在踌躇,可巧锦绣就追上来了。锦绣笑道:“姐姐想出去逛逛么?我陪姐姐吧!”

  “好!”

  两个女孩儿挨在一处走了一会儿,锦绣喜欢沈嫄的品貌,有心跟她说话,却见沈嫄一直半侧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姐姐读过书么?”想了半天,锦绣终于开口问道。

  沈嫄点一点头:“读过。”

  锦绣不由的很是艳羡,说道:“真好!我也想读书认字,可惜没人教。旦哥哥倒是教过我几天,可惜他没空,不能常来。”

  沈嫄笑道:“妹妹想读书认字是件好事,何不告诉国舅大人,也请位学究师傅,教上一教呢?妹妹看着是个聪明人,想来是一学就通的。”

  锦绣叹一口气,埋怨道:“不瞒姐姐说,我家从前是穷苦人家,老子娘那一辈,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才把我姑母卖给人家做使唤丫头。哪里想过就被老爷给相中收了房?更是做梦也没想到姑老爷到如今做了皇帝,我姑母还做了皇后,只可惜早早的去了。可见世间的事,真是无常的很。表哥说,三国的时候有个姓曹的丞相说过一句诗,‘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她说得着实伤感,惹得沈嫄也低落起来,她轻抚着披帛说道:“你表哥说得没错。古人曾说过‘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就是说人生苦短,恍若草木不过兴盛一个春天罢了!”

  谁知锦绣摇头说道:“其实我觉得古人有时也太矫情了些。人也好,花草也罢,虽然都自有定数,可活着的时候,受了天地精华的恩赐,就该好好的活着,做这些幽叹到底没有意思了。”

  她说得直白天真,倒不想把沈嫄说得一愣。沈嫄立在一棵杏树下,攀着一枝杏花,沉默半晌方笑道:“你说的没错。可见有时读书是会误人的,把那一等冰雪聪明的人给读傻了,整日里胡思乱想,自怨自艾的,倒不如不读书不识字的好了!”

  锦绣疑惑:“姐姐指的是谁?”

  沈嫄连忙摇头,微笑道:“没说谁,白说一句罢了。”

  锦绣笑着让沈嫄替她折下一朵杏花来簪在鬟鬓中,对着湖面仔细瞧了一瞧,这才娇笑道:“姐姐虽然说读书误人,可到底识字的人要比那不识字的强些。不识字的人因为不通书,所以蠢笨些,也不知道做人的道理,可见是个糊涂蛋了!”她俯身捡起一块小石子往水里一丢,在膝盖上拍一拍手说道:“可惜我爹觉得女儿读书也是白瞎,不肯请人教我读书。就连我哥,也是个不识字的白丁呢!”

  沈嫄看着她圆乎乎的可人的脸蛋,伸手爱惜的抚摸着,怜惜着说道:“本来我是可以教你的,偏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是个尊贵体面的,我哪里好再放肆呢?”

  “姐姐说得很是,我有心请姐姐教我,可也知道不方便。”锦绣在石头上一屁股坐下,托着腮帮子,颇为无奈,“可见我是没有这个命,一定要俗了的。”

  背后突然有人击掌大笑,唬得她二人失了色,回头一看,却是李旦。原来李旦不放心沈嫄,到底找了个借口寻出来,却听见她们女孩子家在说私话。

  “你们说什么呢?也带我听一个啊!”他一只脚蹬在石头上,侃侃的笑着,红唇白牙的瞧着她们,很是风流。

  沈嫄笑着啐他:“你站在后头听了好半晌了,还问?真真讨厌!”

  李旦一面拉起锦绣,一面伸手去挽沈嫄,笑道:“我见你们说的亲热,所以不忍心打断你们。谁知你们却越说越伤感了。我怕你们哭将起来,将这一处宅子给淹了,所以才出声来逗你们一逗。”

  连锦绣也瞪眼起来:“我们又不是孟姜女,把宅子哭毁了,上哪儿住去?姐姐说得对,就他最讨厌!专爱拿我们年轻女孩打趣取乐!”

  沈嫄瞥一眼李旦,故意取笑他:“你不知道,你哥哥可是花名在外的!不但家中现放着相好的,就连外头,也藏着人呢!”

  锦绣吃惊:“旦哥哥,果然如此?”

  纵然是老脸皮厚,李旦也有些招架不住了,他把沈嫄瞪了一眼,对锦绣笑道:“别听她胡说,就会编排我!”他岔开话去,笑道:“舅母在前头养了好些的鸡鸭鹅,你带大姑娘去瞧了么?”

  锦绣怔怔的摇了摇头。

  李旦连忙拉着沈嫄要去瞧。

  谁知有家里的小丫鬟找过来,笑道:“姑娘,表少爷,今儿可真是双喜临门!咱们家大姑奶奶回门来了!老爷叫请表少爷回去呢!”

  李旦闻讯,又是高兴,又有些失望。沈嫄最是了解他,便温婉一笑:“既然如此,咱们就先回去吧!鸡鸭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改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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