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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海气荒凉门有燕1


人总是失去才懂得珍爱。

        他怔忡的神情似被人掏走七魂六魄,即刻吩咐公冶苌,“宣太医官当值医官全部来诊治!务必要救回观郢!她现下在哪里?”内侍作揖道:“徐女官将她暂且安置在内人寝屋。言辞未毕他就襟袍带风的离开,当值的女官纷纷避退,他猛然推门见唯独三人在屋中忙碌。这医女频频掖着额头汗珠,只能依照医官的教导为她施针停血。他见铜盆的清水染得殷红,两女官为他撤出位置摆墩安座。印象中的观郢清婉而幽静,而此刻她满颊阖颈的潮汗,是他最厌恶的狼狈的模样,但他却没有丝毫的嫌弃。他甚至用手背替她抹着汗珠,低声抚慰说没事了,她仿佛清楚来人是谁,又恍惚茫然不知。交握的手猛然使力,秃秃的指甲掐着手,她是殴伤不得圣体的,但至少要使他察觉到痛楚。

        他反握住她的柔荑,看着这曾如嫩笋抽芽的手遍是红肿,甚至掌内破皮,好似脱皮的树木般不堪入目。两女官面面相觑,立刻从梳妆奁去平日润手的药膏给他,公冶苌悄然叮嘱沈勋去寻人。她的素手不停地颤栗,这不是做戏,而是真情实感。医官快马加鞭赶到,颇损耗精力替她施针刺穴,幸好这医女微薄但有些本事,医官遂长吁口气,“请官家节哀,皇裔已然不保,但慕容内人无妨。观她的脉象,日后还是能为您生育皇嗣的。”他尤执绢替她擦拭,“她怎会小产?”

        吴嘉际懂得审时度势,要将他的责任说得微乎其微,“回禀官家,慕容内人体弱,这妊娠初期需好生保养,而她劳动身躯,本就容易坐胎不稳。原内人的岁数遇喜是小了些,该多服药汤调理。此外,微臣观内人脉象发觉她寒气侵体,如胞宫积寒不仅妨害坐胎,甚至妨碍今后遇喜。”说罢只见娄珠珠扑倒在脚踏,“官家容禀,姑娘近日做得是浆洗缝补的重活累活,她每日睡不到三个时辰,还整日都浸泡在冷水中。她常说疲惫和睏倦,但戴婕妤仍然不依不饶,撺掇杨娘子给她最累的活计做。不仅这样,那些内人还一起奚落姑娘,说她是没人要的弃妇……将衣裳都推给她来浆洗。就是铁打的身子亦不成啊!何况姑娘一向荏弱,她怎么承受得起这些!”他亦愠怒非常,但还不觉罪愆在自身,仍然板脸道:“她既境遇窘迫,怎不来寻朕陈情?”

        都是她心高气傲,她早来恳求他焉会不给位分?怕是她能贫嘴薄舌哄自己欢喜,给得高些亦能成。“向官家陈情,姑娘也要出得去啊。两位娘子禁止姑娘出绿绮走动,像看管罪犯一样只让她受苦遭罪。姑娘最喜爱孩子,若她知晓怀有官家皇裔定然高兴极了。可现下……”

        但现下这份欣喜若狂化作一滩血水,这孩子与她无缘。他压抑的怒意暴涨起来,“命杨氏、戴氏到庭前跪着,无诏不得起。”这仿佛亦是很保颜面的严惩,她心底蔓延着无限的嘲讽,他的孩子因她们而死,他所谓的疼惜和眷顾就是这样。“降谕,即日起贬戴、杨两人为美人。寿昌公主即日移交惠静殿,请刘太妃抚育膝下罢。周氏罚俸两年,命血书抄录佛经百卷,禁足聚景阁。责令周氏此月每日在烈日曝晒处跪一个时辰。”内侍等均竖着耳朵倾听,她这孩子失掉真是伤筋动骨,竟能连周氏都吃瓜落。他倾身摩挲她的脸颊,她消瘦好些,眼窝都要凹陷,等她痊愈如初,他定会跟她有好多好多孩子,让他们承欢膝下,绕着观郢让她欢喜。“册内人慕容氏为才人,赐居澄镜阁。”他最终的口气很伤怀,“吴嘉际,朕想将她挪去侧殿歇息。这内人寝屋逼仄,无易于她日后的调养。”吴嘉际谨慎道:“官家容禀,如今娘子身体虚弱,恐怕不能随意走动。”他只觉首疾深刻,她的不妥和不善都会增长他的愧疚,他遂苦涩笑道:“不需她走动,朕抱她过去。”

        她歇至晚膳才缓和力气,见娄珠珠坐在榻边打盹,她拍了拍她交叠的手,娄珠珠见她清醒还十分欢喜,“娘子还痛吗?如今娘子饮不得茶水,只能暂且用绢蘸水润唇,娘子定是口渴……”随着她的喋喋不休,她瞧着今上朝榻边来,见她神情涩滞娄珠珠立刻侧开,同公冶等告退。他只觉喘息是无比艰难,将才他竟盼望中枢的事议得久些,他在这内人房屋前等了倏忽,初次有近乡情更怯的感受。她直视着他,遽然气促起来,“孩子……没有了?”他在近前的墩落座,默然颔首,“你原就知晓有孕?”若如此就是她糊涂,他的罪愆就变少很多,她莞尔惨笑道:“奴是怀疑,却不敢确认。娘子不准奴出绿绮,奴亦不敢矫情到要娘子延请医官,怕她以为奴疯癫而将奴撵出去。再有……奴一直命数多舛,只有遇见官家这件事甚为有幸。奴未想到会这般有福分留住官家的雨露。”

        她的口气很镇定,而眼圈却逐渐红晕,是时候了。芙蓉啼露、梨花捻雨,泪如银珠,这曾经为惹人怜爱而练就的伎俩终有用武之地,“可是福气到了,奴却保不住。”说罢她倾向他肩膀,短暂的呜咽后是长久的沉默。她微微觳觫,他张臂搂住她,“泱泱,医官说无妨。我们日后还会育子。”真是滑稽又荒唐,这算是慰藉?算是补偿吗?这孩子不过借他血脉,就如寿昌公主般由乳母、傅姆教导,一年半载见爹爹的次数寥寥。这娘子若能自己赚钱,还需他这个爹做甚?其实并非不能自给自足,是这世道预先束缚。从母系到父系,因男耕而女织的差异而逐渐男贵而女微,耕是拼力量,而织是拼手巧,这原就不能相比。换言而谈,这力量或能凭饭食与日俱增,村庄有力量的妇人不在少数。但纺织和针黹需要心得,易地而处郎君全能够胜任?他们先执惯例来欺压、再用礼法来愚弄,宣扬无才便是德。脑中无物易受蒙骗,时候久了她们就甘愿受奴隶,理所当然地将伺候夫婿当做本职和荣耀。唯独的骄傲就是攀比子嗣的数量,与骡马并无分别。

        温水煮蛙,当绮丽和痛楚营造的幻境和现世使得一切成为习惯,这众众妇人就很难逃脱囹圄追求新生,她们反倒会抨击和诘责有开明意识的姑娘,认为她们桀骜不驯、离经叛道。而在世风熏陶下,逐渐反驳的声调弱了,争取权益的力量薄了,她们就只能餍足于现实,以嗷嗷待哺的孩子来聊以□□。人来世一遭意义究竟是甚?此疑问是未解的谜团,或许每人的答复都截然不同。而慕容观郢却清楚的知晓,不管为甚,都不该将漫长百年的路途锁于朽木。不该自暴自弃、自甘堕落和微贱、不该愚昧到献身和剖心。或许有的郎君值得,他们不将妻室当做所有物,将她们当做平等的爱侣看待,给予尊重、敬畏和真正的关照、爱惜。娘子不必瞻仰、乞求,有选择的权利。而她面前的今上断然不是位值得托付的郎君。他视金钱权势如粪土、视女子为器物、自傲自负、目空一切。他不敢承认自身的过错,为可笑的颜面处置嫔御。她不能自作多情,促使他严惩嫔御的不是她无辜滑胎,而是他自感丢颜面。

        翌日晌午,娄珠珠入内奉药汤,“这是吴医官给的,他说娘子要将恶露排干净呢,否则不利日后遇喜。”观郢以手撑颐将药饮尽,这是对她有益的药,她自然要饮,遇喜哪有她的安康要紧,他们只在意她能不能育嗣,她若再不自爱就真是白活,“昨日杨氏和戴氏如何?”娄珠珠叹息,似是出了口恶气,“官家罚她们在庭前跪,颜面都丢尽了,她们跪晕了数次,又被黄门浇凉水给唤起来,差不多跪了四个时辰,如今连下榻都不能了。官家的意思是要她们连着跪,跪足半月为算。”观郢将药碗递给她,“真是可惜,她们这样的惨相我不能亲眼目睹。对了,既她们领跪罚每日自顾不暇,我有件事要请你去办。有位傅内人跟我一块浣衣,她心肠好,屡屡帮衬我。我既封才人,官家又将澄镜阁赐给我,亦应当救她出苦海。你去问她可愿跟着我,若她情愿我自向官家陈情,若她不愿就罢了。”

        娄珠珠应是,“如今娘子获封确是喜事,但奴没想到是这样。都是奴不好,奴该早早察觉您身有异样的。”慕容观郢道:“如今为时已晚,说这些于事无补。珠珠,我们自是漂萍和蜉蝣,可能还会受人掣肘。戴氏锱铢必较,这今后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你若不想跟着我,我亦有办法送你出禁庭。”娄珠珠慌忙道:“奴爹娘早逝,出去没活路的。我能跟着姑娘你,看着你节节高升就是我的大幸。”随后娄珠珠领命行事,到绿绮时成群的内人簇拥她,问她观郢的境况和她的来由,娄珠珠只向统管锦销院的元女官施礼,“奴是来见傅内人。”

        元女官默然将她领到院落,吩咐傅栖迟随她去,两人在廊角,有小撮内人在远处偷窥,“是慕容娘子遣我来的,她有话带给傅内人。过去内人帮衬娘子,这份恩情娘子铭刻在心。不知内人可愿追随慕容娘子?”傅栖迟诧异,“你是说慕容姑娘……娘子要我去澄镜服侍?可现下杨美人受罚,她毕竟位低,她能做绿绮的主吗?”娄珠珠笑道:“此事不需你来操劳。今日我只是问栖迟的意,是继续在绿绮做粗使还是去做娘子的贴身随侍,全凭你的一句话。”傅栖迟未曾多想,“我这数日帮衬慕容娘子的事已被戴娘子知晓,她如今自顾不暇,今后定会要我性命。我没得选,既娘子要我,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娄珠珠颔首,“傅内人是爽快人,我会如实禀告给娘子。”

        紫宸侧殿,今上坐在她榻旁,瞧着她正翻着一本旧棋谱,“仔细伤眼。娄氏怎么不在?可是她惫懒偷闲?”她顺势将棋谱搁到小案,回握他的手掌,“哪会?珠珠对奴最好了,是奴有些针黹撂在绿绮未能做完,命她代奴取一趟。”他刚想提让她改口,就见娄珠珠捧着她的针黹筐回来,娄珠珠朝他施礼后将筐放到一侧,默然向她颔首示意。“她一人服侍也是不够的,我命公冶再给你挑几个好的。”既这样她就顺水推舟了,“官家提起此事,奴倒要求您一件事呢。”她如今这态势,要什么他能不给?他倏忽露笑,两掌护着她的柔荑,“但说无妨。”

        她好似琢磨一番,“奴在绿绮有位要好的内人,想将她调来身边。但她毕竟是杨娘子的内人,奴又不好置喙,更不敢擅自行事惹怒养母,就只能来恳求官家了。”别说是一位,就算是要将绿绮的内人尽数调来,他恐怕眼睛都不眨就会答允,“公冶,你照娘子的意思去调人罢。”公冶苌示意娄珠珠一同前往,“你脾气温厚,应该广结善缘才对。怎在绿绮就只有一位要好的?”她赧然而笑,“这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是忌讳,奴岂敢触犯。这傅内人是奴被差遣去浆洗时结识,她时常无偿援手,替我分担活计。”这办事本领是能教授的,但这做人的品德是难移的。她宁愿要傅栖迟这做惯粗活的,亦不会要资历深厚的女官,她们都有算计和谋图,时刻都可能办悖主的事。

        绿绮阁。戴蓉是斩钉截铁的性情,如今她杀不得慕容观郢,就打算将她有丁点沾染的内人都杖毙泄愤。但她平素谨慎,和内人们维持恰好的距离,就只有傅栖迟算是她过从甚密的人。傅栖迟见阵仗颇严,明白难逃罪责就从容俯在春凳。只盼望她能留全尸,日后她在黄泉会亲眼瞧着戴蓉的下场。约莫有五杖即听公冶都知道:“且慢。”戴蓉的领班女史祝姒矮膝道:“都知有所不知,这内人偷盗娘子财物,戴娘子才吩咐将她杖毙的。”公冶苌瞧着满院的内人,“我是不知戴娘子的钧意,但我知她是官家和慕容娘子所要的人。怎么?难道她的钧意能赛过天子圣意?”

        说罢他示意内侍松绑将她搀起,“偷盗财物?人证物证何在?怎能滥动私刑而不送去宫正司按律讯问?禁庭有法,唯独圣人才能立刻处置罪犯,戴娘子是要代行皇后之职?”祝姒慌忙告罪,眼瞧着他将人带走了。到紫宸殿帝妃正说笑,见公冶苌复命,观郢笑道:“公冶都知可将人领回来了?有劳您替我去唤人呢。”今上则不耐道:“公冶,怎地不将人领到跟前?你连差事都不会经办了?”公冶苌作揖道:“官家容禀,实是傅内人衣冠不整,臣适才遣人替她装束齐全。绿绮阁说傅内人偷窃财物,但无人物证据,又要滥动私刑,傅内人险些成了杖下冤魂。但臣亦奇怪,统管绿绮诸事的本该是杨娘子,但意欲杖毙傅内人的却是戴娘子,此事着实蹊跷。”观郢适时解释道:“公冶都知有所不知,两位娘子亲如一家,时常相聚谈天说地。她们是最最要好的,贯是不分彼此。”

        戴蓉到底是给他诞育过皇嗣,位分不能降得过低,未免落得刻薄旧人的骂名,今上哂道:“如今戴氏仍然是罪妇之身,竟还敢多管闲事、无端寻衅?看来是朕罚得太轻。她既好搬弄是非、耍口舌之快,就掌嘴三十。若胆敢再犯,就再翻一倍。”说罢他又增添道:“命人取竹板去打,务必让她懂得规矩。”他深深厌恶戴蓉这副口舌,曾经她韶华时他曾爱她的泼辣恣意,可愈到后期他愈觉得她肖向氏,那个他欲凌迟、欲枭首、欲剥皮抽筋、啖肉喝血的老虔婆。就快了,等她的兄长从北疆得胜归来,他就会将她倾注在他身的摧杀和痛苦十倍、百倍的奉还。杨氏、戴氏、董氏,还有死去的夏氏,她们都是她的傀儡、她的魂魄、她的精神。她将她们送到身边来伺候他,得到他的雨露,化作成形的胎孩,这就是在刺激他、恶心他。观郢见他神色凶神恶煞就噤声等待,他遽然回神侧首道:“泱泱,等你好了就给朕生位皇嗣,我定然会带在身旁、时时教导。”她略显局促,“那若是奴奴无能,给您生位公主呢?”他抚抚她的鬘发,“那她就是朕最宠爱的公主。”

        这生男、生女是她算不准的,最好让他别有期冀,免得来日真诞育皇女,她的功德反倒成了给他添堵。

        午歇后傅栖迟就随娄珠珠来见她,她素日在绿绮做活,这规矩亦不甚严谨,“你现下怎样,身体好些了吗?”娄珠珠瞧她面尊一不请安,二不施礼,三不用敬辞就直犯头痛,“你同我这般说话还则罢了,但在御前或对旁人该按照规矩做。我人微言轻不能替你免罪,小心驶得万年船,这道理你该懂得。”傅栖迟叉手施礼,“奴拜见慕容娘子。今日幸亏公冶都知及时前来,否则奴就要被戴娘子杖毙。奴曾帮衬过娘子,但仅是举手之劳。但娘子对奴有救命恩情,奴愿鞠躬尽瘁、粉身碎骨。”观郢执着纨扇,她如今要排恶露这殿内难免有血腥气,今上最厌恶异臭,她就在殿中爇素馨沉,身熏瑶英胜,“粉身碎骨就别提了,我们要一起活着,活得长久,亲眼目睹恶人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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