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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生


  宁泽没等来好结果,距离她被卫风强制带走不过半年,她就再次站到了平凉地界上。

  半年中,东北军势如破竹,孟峙临阵倒戈,李暄兵败,尸首挂在城墙之上示众。

  天下着大雨,她站在城下,透过密如麻的雨帘向上看,雨太大,她看不真切。不过,想也知道,尸身上的衣衫必然被鞭笞的破破烂烂,凑近了一准能瞧见那生前金贵的皮肉。

  叱咤半生的枭雄死的这样难堪,这让她涌上许多情绪,一时难以言说。

  卫风黑着一张脸站在她身后。

  初春天凉,雨水打在身上,让宁泽止不住的发抖。

  卫风看不过去,绷着一张脸解下雨披,披在她身上,拦着她往回走。

  泪水混着雨水从宁泽脸上滴落,卫风终究没有忍住,语含讽意道:“他都死了,你难过成这样给谁看?”

  难过?为了谁?李暄?

  宁泽想,这真是她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孟峙带了一队人来迎卫风,卫风本就觉得他窝囊,临到头他还做了叛将,心里就更不喜欢他了,可是列队中间有辆马车,他想了想抱起宁泽钻了进去。

  一到孟府,宁泽就病了,高热不止。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卫风生气的怒吼声:“她想死,那就让她死!”

  神魂淹没在黑暗前的一刻,宁泽仿佛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父亲要烧死她的时候,是李暄从大火中救了她。

  宁泽十三岁那年,情窦初开,有位京城来的公子,姓徐化名千余。人长的风神俊朗,对她温柔体贴,讲起话来情意绵绵。

  她那时懵懂,人傻胆大,被这人几封信勾走了心。

  被猪油糊住了的心,什么也不能分辨。

  她因和李暄有婚约在身,想要解除婚约,父亲自是不允,她为此和父亲大闹了几次。不久后徐千余写信给她,信约千字,总结起来只有五个字:我们私奔吧。

  她留书一封,信中对父亲如实的严明一切,而后背着包袱义无反顾的去追逐她年少的心动。

  然而等到日头西落,徐千余这人也未曾出现。

  她心灰意冷回到家中的时候,父亲正拿着她写的信不迭声的骂她,老学究骂起人来声声直刺要害。

  她觉得自己被骂醒了许多,在她父亲身后怯生生叫了声爹。

  过了几日,她私奔的事不知怎么被传开了,秦家也上门退了亲。

  在她以为一切都过去的时候,她被几个嬷嬷摁着锁了起来,夜里她住的町兰园便着了火,她在熊熊烈火中叫的凄惨,然而门被死死锁住,透过门缝她看到她爹站在院中。

  老学究讲究礼法,她还天真的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在她绝望的时候,有人破门而入,长袍飞扬,人如寒玉。

  救她的人是平阳王世子,带领铁骑雄踞西北一带的小将军,李暄,也是幼时便和她订亲的人。

  在所有人都厌弃她的时候是李暄抛弃前嫌救了她,虽然他不能再娶她,她还是心存感激。

  卫风对张惟说完这话,就听见床上的人猛烈的咳嗽声,回过头看到宁泽满面泪水。

  在大家匆匆茫茫为她准备身后事的时候,宁泽有负众望的清醒过来。

  卫风过来的时候,难得的见她笑脸迎人。

  卫风狐疑:“发生什么事了,至于这么开心?”

  宁泽拨弄几下茶水,吹了吹,递至卫风手边,笑言:“从阎王老爷手里逃出来,不值得开心吗?”

  似乎确实是让人开心的事啊,卫风喝了口茶,想了想还是嘱咐了她句:“时稜就要到了,她病刚好,你让着她点,无事的话这几日你就不要出门了。”

  宁泽点头应下,卫风烦躁的扒扒头,想说什么又觉得多余,可又不愿意离开。

  宁泽笑道:“卫风,你不必把半年前对我说的话放在心上,我名声本就不好还嫁过两次,我配不上你。魏小姑娘对你情深意重,这次又因为救你受了箭伤,她才是你的良配。”

  卫风微怒反驳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兀自气闷了一阵,也不多做解释,反而追问她:“我看是你对我没心思才对,一个李暄死了,你就难过成这样,原来你是喜欢他不成?”

  这话一说出来,卫风才觉得重新夺回了主动权,坐在她旁边,嘴巴上扬,好整以暇的望着她。

  与其说喜欢,宁泽本以为她对李暄更多的是恨,恨他因为未来妻子的一句话将她送给孟峙。可是这些在她看到李暄尸体的时候就都消散了,余下的只有感激,感激她在她背弃了他们婚约的时候,他还能来救她。

  这些话,她不准备同卫风讲,宁泽活到现在觉得最好的事是成全,卫风和魏时稜彼此有情,何必中间要牵扯她这个累赘。

  于是便道:“是,我喜欢他,听到他死了,恨不能跟着他去,他为人仁厚待下和善,比沈大人可要好许多,你说为什么是他败了呢?”

  “你胡说什么!”

  卫风一听这话就火了,折扇随手甩出,宁泽躲避不急,手腕上红肿了一道。

  卫风又道:“这几天你最好把自己关起来反省反省,有些人也是你能说嘴的?我有事,这些天就不回来了。”

  “好。”宁泽应下。

  这几年战乱,她早就不爱出门,更不爱见人。卫风一走半个月果然不闻半点消息。魏时稜防贼似的防着她,她来了临安,魏时稜自然要追来,严防死守之下就算卫风想回恐怕也回不来。

  她现在在的院子还是之前在孟府住的院落。一座小院坐落在孟府北方,偶有丫鬟婆子传个话送个饭,平日里只她一人侍弄下一年里长疯了的花草。

  园中的牡丹开的正俏,紫粉,一朵朵随风漾开。宁泽仰头望天,觉得这一切真是如梦似幻,这一刻不知那里飘荡过来一阵钟声,声声振聋发聩,涤荡的她心里什么也没有了。

  只是牡丹最能招蜂引蝶,早知道她应该种些竹子,只招蚊子,还好养活。几日后,牡丹花下有人打情骂俏,耳鬓厮磨。

  宁泽怕再不出声,后面的发展会不堪入目,夜深扰梦。

  宁泽提着盏小灯,推开门,打断了那句’五哥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夜深露重,牡丹有刺,小心着了寒又被刺伤到。”宁泽道。

  空气瞬间凝滞,吹过来的风让她有些战栗。

  月色不亮,和着昏黄小灯的映照中,能隐约看到两个身影长身玉立。

  宁泽本以为是新来的小厮丫鬟混闹,暗影中虽然吃惊却不慌不忙的两人让她知道自己恐怕猜错了。

  事已至此,宁泽说完话,提灯关门。

  灰暗中高大的那位伸出的手被纤细的那位抓住,一道轻柔慢语:“五哥不急,我认得她,无碍。”

  第二日一早有客登门,来人素白衣衫,身无装饰,眼眶红彤彤,显然在孝中。

  宁泽放下浇水的花瓢,施礼道:“秦夫人。”

  秦夫人随手摘下一截牡丹花,花茎带刺,一滴血珠从她手中滴落,她似无感觉,笑着嗅了嗅:“真香,你叫宁泽吧?许久未见。”

  见宁泽沉默,她又笑了笑:“不对,昨日我们刚见过,你可没看到什么吧?”

  她长的娇俏可爱,语气神情俱让人有亲近之感,偏偏手指拈花带血。

  有些诡异的场景,眼前的人却笑的刺眼,钟声恰逢其时的响起,敲得宁泽突然觉得有些累,累的不愿再为自己打算。

  她很干脆的回答:“看到了沈大人和你,偷情。”

  微微吃惊的神情在秦夫人脸上稍纵即逝,她手中牡丹花抵住宁泽的下巴,笑道:“怪不得李暄念着你,在我面前竟然这么无惊无惧。”

  宁泽抚开花朵道:“秦夫人太瞧不起自己了,夫人长得温柔可亲,谁见了你都会如沐春风,怎会惊惧?”

  两个和李暄有关联的女人注定不会相处的愉快,生前未必相争,死后也未必能一起缅怀。

  秦夫人走前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问她信不信,她没有回答。

  两日后,有了答案。

  孟峙关上房门,缓慢转身,拔剑的手却没有迟疑。待看到宁泽平静的双眸,对着她的剑尖才稍微放下些。“我之前一直好奇你为什么要背叛李暄,现在有些明白了,孟峙你这人真没意思,果然如卫风所说,真是活得窝囊,哪里有利你往那边跑,你真以为自己能到王侯将相的位子上吗?一个善于背叛的人,谁敢用你。”

  孟峙立时有些恼怒,每个人都有他最不能碰触的地方,宁泽显然碰到了他不愿被人提及的地方。

  两日前,秦夫人对宁泽说的是,我只要让孟峙杀你,他会豪不犹豫,连原因都不会问。宁泽听了这话先是疑惑,不太明白秦夫人为什么会扯上孟峙。后来才觉得有些好笑,恐怕在秦夫人心里她还是孟府上的三姨娘呢?

  大概在有些人心里,让一个人厌弃你还不够,所有人都厌弃你才好。

  宁泽从孟峙剑下绕过,走到桌前,道:“你已经害了许多人,何必再多我一个。”

  青瓷小杯,淡黄液体,宁泽端起,一饮而尽,她知道自己今日躲不过,也好,落个痛快。

  卫风接到宁泽死讯的时候正哄着魏时稜喝莲子羹,待那位小兵说第二遍他才听明白。

  魏时稜着急唤他的声音他能听的清楚却觉得有些远,等到他提剑杀了孟峙鲜血迸进他眼中的时候,他才觉得一切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魏时稜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孟峙死前的辩解她听的清楚,宁泽是服毒自杀的,她这是不让她心安啊。可是她有什么罪,她打小就喜欢卫风,一直等着他,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了,身边却带着一个当过两个人小妾的女人。

  为自己争取也是罪吗?她是用死来拆散他们吗?

  “我们明天成亲吧!”

  在魏时稜觉得她和卫风之间再没有希望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这句话。

  说话的这人虽然身上染着血,却还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颜色,纵然好多人说他长得少了刚猛多了些阴柔,在她心里却是最好的。

  她哭了许久,说出口的话带着哽咽,她颤巍巍的确认:“你是真心的吗?”

  ……

  这些言语对于死了的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宁泽曾经觉得自己一辈子活得很累,看不开放不下,年少时因为懵懂幼稚害了自己一辈子。

  她曾经假设自己十三岁时没有被徐千余勾引,没有留书私奔。抑或徐千余没有骗她真的带着她私奔了。或者她做错了事虽然坏了风俗,回到家里父亲还能容下她,不火烧她住的町兰院。

  或者父亲火烧了町兰院,她被别人救了,不是李暄救的她。

  或者李暄救了她,孟峙开口要人的时候他拒绝了……

  许许多多或者,宁泽饮下毒酒的那一刻觉得都可以,哪怕她现在的结局都可以。

  无爱,无相轻,所以什么都可以。

  宁泽睁开眼的时候,阳光透光树叶照进来,她抬起手遮住。环顾下四周,后面是河,前面是凉亭。而她似乎是卧在石头上睡了一觉。

  那杯酒是她亲自准备的,剧毒,张惟说能毒死一头牛。

  宁泽吐吐舌头,摸摸额头,没有任何异样。

  只是,石头旁边还卧着一个包袱。

  打开一看,衣服,钱,首饰,其中还有一朵牡丹头簪,宁泽手一抖,东西散落一地。

  这头簪早就断在了平凉城。

  当年宁泽得之自己被当作物品送人之后,以为怎么也会得到李暄一句解释,可惜直到孟峙走才见到前来送行的李暄。当时的心情宁泽有些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刺出去的簪子被李暄折断,她踉跄倒地。荒诞不可思议的念头爬上宁泽的心头,她跑至水边,倒影出的一张脸,让宁泽喉头发涩。

  似乎她是卧在石头上睡了一觉,南柯一梦之后,她还是十三岁时的样子。

  如果是十三岁,那么一切事情的余地有多大?只要她写的那份书信没有被她父亲看到,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时间尚早,她迷迷朦朦,怀着不可置信的心情收拾好包袱,总不能重蹈覆辙。

  上辈子怎样她都接受了,重新来一次,总要不一样一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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