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旧尘 1

　　陡然间苏一沉哭声大作，我回头去看，一丝风从窗外吹进，雪色的魂魄乘着风悠悠飘散出去。

　　苏一沉追了出去。

　　我们跟在身后也追了出去。

　　漫天星子璀璨，雪色笑了笑，在星光下散发出了最后的光芒，犹如萤火虫一样洒遍了竹林。

　　在绚烂的光影中，我们又看到了白沙镇最繁华时的景象。车如流水马如龙，路上的行人，车马皆栩栩如生，谈笑着，流动着。随着景致的推移，八百年前的景色再现于眼前。

　　一座檐牙高啄的庙宇映入眼帘，庙宇门庭若市，上香的人络绎不绝。少女的声音传入耳中，其声清脆如铜铃，“一沉，快，来给神女娘娘许愿，要她保佑我们岁岁平安。”

　　幻象中，少女和少年并肩跪在蒲团上，一个又一个虔诚地磕着头。三个头磕完之后，少女拉起少年的手，“我们回白云观吧。”

　　少年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串糖葫芦递到少女面前，“喏，给你的。”

　　八百年前雪色临死之前一直念着这段旧事，穿过八百年的时光，她魂飞魄散之际，仍旧念着这段旧事。本殿下亦是唏嘘不已，因为我看到少女雪色和苏一沉拜的神女赫然是母妃的雕像，她含着笑意，泽披苍生，毅然立于大殿上。

　　滚滚热泪奔腾而下，迷迷糊糊之间，我看到母妃旁边还有一樽神像，待我擦干眼泪，眼前不模糊了，但幻象已经消失在这暗夜，什么都没有了。

　　街道没有了，行人没有了，神庙没有了，母妃也没有了。

　　苏一沉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状若癫狂，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声咆哮之后，伏在地上放声痛哭，口中喃喃，始终念着那个名字，“雪色，雪色，我的雪色。”

　　罪大恶极的人心中都会留有一块柔软的地方给心尖上的人，我心有不忍，掏了块帕子递过去。他没接，只不住道，“雪色是世上最好的兔子精。”

　　我嗯了一声，不知道概要如何劝他，现下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道，“白云观的惠慈师父救了雪色，雪色又救了我。他们都说好人会有好报，为什么他们都没有好报？”

　　我放下秋葛，半蹲在他身边，“八百年前，天族为什么会屠戮白沙镇？”

　　苏一沉失魂落魄一笑，“因为他们要毁掉杞蕤神女庙……”

　　“胡说什么！”云舒从身后蹿出来，紧紧地握着他的衣襟。

　　我轻轻拿开云舒的手，对苏一沉道，“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毁掉神女庙？”

　　“我不知道。”苏一沉摇了摇头，“当时雪色说她想吃云片糕，好吃的云片糕都在隔壁镇，我去买云片糕了。回来的时候就碰到他们在屠杀，我亲眼看到大鸟吐出烈焰，还有阵阵滚雷，我亲眼看到房子坍塌，道路尽毁，他们拼命想逃，但这里设了仙帐，他们出不来，我也进不去。”

　　“雪色和惠慈师父已经逃到了仙障边，但是没有办法冲出来，我眼睁睁看到她们死在我的面前，我救不了她们。”

　　“所有人都死了，没有一个活口，人啊动物啊全死光了。”

　　他拎着我的衣领，“你说啊，这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我不知道父君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和母妃。也许是他天性如此，他就是一个冷心冷肺的君王，睥睨天下，视人命如草芥。

　　我闭上眼睛，任热泪滚下。

　　苏一沉缓缓起身，“以前雪色跟我说，让我好好活着，她一定可以再回来的。我等了她八百年，她魂飞魄散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脸上滚过两道红，两道血泪汹涌奔腾。他摇摇晃晃起身，跌跌撞撞向门外走去，口中仍在喃喃自语，“雪色，雪色，雪色你到哪里去了？”

　　这夜真是凉透了。

　　月令将我扶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有递了一盏茶给我。分明是热茶，但入了腹中，仍然传来一丝凉意。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在寻找一个依靠，仿佛即将饿死的人抓住了一根雪白的葱。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为什么？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就这样恨母妃？”

　　月令轻轻拍着我的背，柔声道，“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我知道会过去的，母妃已经仙逝三百余年，我已经可以很自然地同别人谈论起她，再不似从前一旦想起她便会落泪，我已经渐渐将她放下。

　　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无论过去多久，与母妃相关的事情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刺痛我。

　　雪彤的魂魄因为被拘了两缕，云舒说她恐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秋葛听说之后，又哭了好大一阵。本殿下于心不忍，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一定有办法救她。他哭得微肿的眼泡才勉强睁开一条缝来看我。

　　转头我就在云舒面前哭爷爷告奶奶，求他帮帮我的忙。他也是微微一叹，“如果我现在是自由之身，或许还有办法能救救那个小丫头，但是我要去轮回司入六道了，所以没空救她。”

　　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一丝惊讶，“你做了什么事情，居然被罚下轮回司了？”

　　云舒的眼神夹杂着几丝幽怨，慢吞吞道，“私自放了四方山的天族重犯。”

　　本殿下很理智地闭了嘴。他颇仗义，拍了拍我的肩头，“这回来我是向你辞行的，你那狠心的爹，让我去凡界历练十世。改日你见了司命求他给我弄一个好命格，然后就是日后你自己多加小心，我的那点伎俩没能瞒过你爹的火眼金睛，说不定来抓你的人过几天就会来了。”

　　说的我抖了抖。

　　云舒又道，“想要救小丫头的话也不难，只要将她剩余的几丝魂魄拘起来，然后再将魂魄植入仙芝草之中，过不了多久她的魂魄便能聚齐。”

　　四海八荒，只有隅阳山才有仙芝草，云舒知道，我知道，全天下都知道。

　　所以要救雪彤这件事情又艰难了起来。

　　第二日云舒就向我告了别。本殿下隐隐有些悲戚，要是不遇上我，云舒是最潇洒清净的神，寻常没事上天入地找美食、美酒、美人，生活好不自在。但偏生遇见了我，从此要替我善后，如今还为我被贬入轮回。

　　忍着良心的阵痛之余，还不禁感叹，他的大恩大德以后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报答。

　　秋葛又找我哭了两回，我被他闹得没有办法，只好找月令商量对策。

　　本殿下瞧着他的架势，仿佛为了救雪彤上天入地都可以，便将云舒说的法子憋了憋，毕竟隅阳山是师尊地界，师尊是父君的股肱之臣，我这戴罪之身着实没胆子往隅阳山上去，毕竟这自由来得不容易。

　　渐渐地，原来的欢声笑语的青庐，充满了月令的惆怅，秋葛的哭声，还有我的无可奈何。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六月初八，那天是西方梵境的那位无上尊者开坛讲经的日子。师尊每年都会去凑那个热闹，我被困四方山的三百年亦是如此。每年他从西天听完经都会从四方山经过再来看我一趟。

　　六月初七我就云舒说的法子告诉了月令。

　　当夜青庐的灯燃了一夜，灯影袅袅下，我和月令还有秋葛的小脑袋凑在一起商量对策。得知我和月令前去隅阳山，秋葛有些不满地瞅瞅鼻子，“为什么不要我去？”

　　月令道，“因为隅阳山太危险了。”

　　秋葛更不满了，“为了雪彤我什么危险都不怕。”

　　被他的精神所感动，我揉了揉他的发，换了个说法，“因为现在雪彤的魂魄才是最重要的，你要留在青庐守着她的魂魄，最重要的事情我们都交给你干了。”

　　果然他小小的眼睛中焕发出了光彩，现在的小孩子真是好骗，当年我可是师尊叫我干什么我偏不干什么，不要我干什么我偏要干什么。

　　我和月令上了隅阳山之后自然不能像现在这样大摇大摆进去。隅阳山的山神很好糊弄，灵力低下不说，还擅长玩忽职守，只要变幻模样，多半都认不出来。进了隅阳山之后，仙芝草长在合元殿后不远，而本殿下以前就住在合元殿。毫不夸张地说，那一片地上铺了多少地砖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那是我的地盘。

　　采了仙芝草之后，一切都好说。

　　我们的计划天衣无缝，没有半点瑕疵。

　　六月初八我和月令一大早就出了青庐，腾云往隅阳山去。一路上祥瑞普照，是个入室行窃的好天气。

　　月令大概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还有些忐忑，“我们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本殿下胸脯拍得巨响无比，“放心吧，有我在，没事的。”

　　月令扯出一抹笑，又递了一粒药丸给我，“先恢复恢复灵力再说。”

　　千算万算，忘了问问云舒我的灵力究竟要如何才能恢复，后知后觉的本殿下，胸口有点抽痛。

　　月令的药丸下肚，淡淡的草药味在口中散开，就像吃了糖丸一样，一点也不苦。我夸了夸他，“药丸做得像糖丸，不错。”

　　月令抿嘴笑道，“还不是因为你怕苦，所以我多放了些甘草”

　　“嗯？”本殿下侧目，“你是怎么知道我怕苦的？”

　　两朵彤云飘啊飘，落在了他的耳后，他竟然红了脸，压低声音说，“上次我喝药，见你闻到药气皱了皱眉。所以，猜你怕苦。”

　　有这种七窍玲珑心，本殿下觉得，日后月令肯定大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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