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慕妃
珠帘后，一个执扇宫娥低头小步走出来，跪在了怀错的另一边。我垂着头，初闻洛皇后之言时的惊异、怒火在等待中一寸一寸化成灰烬，为什么......我抠着血红地毯上金色的花纹，将头压得更低：为什么你一句话也不说？
早在离开鲁镇时，这样的情景我已猜到，只是万万没有料到怀错会这样平静的、平静的、安然的、理所当然的，拉着我的手，让我跪在他身边，聆听他的父皇、母后欢乐而得意的将我与另一个女子一同赐为他的侧妃！
洛皇后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起来吧，难得皇儿双喜临门，早就听闻陛下亲自谱曲，今日何不让臣妾与众卿......”
杨帝抚须大笑，“好好好，来人，吩咐下去，将寡人的《翩青曲》呈上来！”
我双手覆在地面，额头轻触，半晌没有起来，一只柔软的手试探地放在肩上，眯起眼，掀起左手猛地扣上去，五指尖尖掐在雪白的柔夷上，酝酿起得体的笑容，我抿起嘴角，慢慢侧过头，待看到那人的面容，顿时僵住，来不及收回手便踉跄着站起来，后退了几步，撞到一个宫娥身上，“是你......？你没死？.......苏无绢，你没死？！”
抓着宫娥的手腕连连后退，眼睛却直直盯着面前的女子，喃喃道：“你居然没死......？”此时众人的注意力早就移到了刚刚入殿的梨园子弟身上，竟没人注意到此处的异样，只除了一人，怀错。他上前一步，伸手前探，苏无绢连忙扶住他的手臂，何其熟稔，何其熟稔！我甩开手中连声尖叫的宫女，大踏步走上前去，苏无绢苍白着脸，见我怒火中烧的模样，浑身一抖，连忙垂目避过，连带着怀错也后退了几步。悠扬清越的琴声悠然飘起，俄而，众乐纷呈，一派太平和乐景象，苏无绢与怀错相依相偎，宛若一双璧人。怀错在纷杂的器乐声中皱起眉头，低头与苏无绢说话，无绢畏惧的抬起眼，捉起怀错的手臂，小心翼翼迈开一小步。
我立在远处，咬着牙将眼前之人收进眼底，扬起下巴，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又扫向殿上乐不可支的杨帝、珠帘后端庄的洛后，最后仍回到怀错身上，万般不忿化作一声娇笑，抚掌自语道：“Surprise！”换了一副笑容可掬的面容，捏着自己的心，一步一抖走向那二人，最后停在怀错身侧，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饱含着欣慰道：“殿下大喜！”扭着脖子，弯起嘴角，“妹妹大喜！”
当真大喜，当真大喜.......跪坐在怀错身边，我全神贯注地将壶里甘醇醉人的美酒一滴滴流进盅里，苏无绢挽袖执起，高举过额，恭谨地敬给怀错。一杯，两杯，三杯......心里默默念着，稳稳把住酒壶，等待下一位来贺喜的官员。苏无绢与我各自专注于手中的工作，哪怕是裙角相触、指尖相拌，也从未抬起眼来正视对方。极宝殿中四处飘摇的乐曲令人神智昏昏，似乎身处九天瑶池仙境，散不尽万般忧愁、千样烦扰，唯有一醉一睡。凝视着一滴滴美酒在盅中激起的圈圈涟漪，忽然消散了心中的愤恨与悲伤。诚然，我想到过这样的心结，却从未想出解开心结的方法......该死的，重重砸下酒盅，眼锋扫向怀错，这敬来敬去到底有完没完，我心里一团乱麻，苏无绢死而复生，怀错一声不吭就把我整成侧妃之一，大家居然还没事人似的倒酒、敬酒？！刚想直起身来，怀错飞快挥手，暗中一掌劈在膝上，我吃不住力，以手支地，单膝半跪，酒水洒了一案。
面前的官员眯起眼睛，似是不明白我为何如此动作，只见他微露笑意，转过头去，假装没见到我的失态，大声笑道：“皇侄今日复位又得佳人在怀，老夫艳羡不已啊！”怀错温润的笑容半刻也未曾离开他的面庞，闻言拱手笑道：“皇叔与皇婶伉俪情深，悬亦钦佩不已。”
那王爷豪迈的摆摆手，径自提起酒壶，卷着胡子打量怀错道：“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依老夫看，你这福分可真是满满一杯啊！”说着，右掌一旋，将酒盅飞送至怀错面前，无绢手忙脚乱的试图去接，却洒湿了衣襟。王爷挥袖大笑，“小子，何时也来我南平王府喝一杯？”
怀错淡定的颔首，“不日必去皇叔府上叨扰。”我本半跪，挣扎着要起，闻得“南平王府”四字，不由大惊，若是没记错，当初在鲁镇东乡的告示便是借着“南平王府失窃”的由头捉拿怀错，莫非眼前这美髯公便是南平王？刚想出言提醒怀错，却见他一脸高深莫测。是了，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哪里用得到我去提醒！人人都赞怀错少年英才，唯有我看不到他手段用尽的那一面，也唯有我时时处处蒙在鼓里。玉山别院摘星楼，他半步不许我靠近，苏无绢的出现他分明早已知晓，却也未曾知会我一声，哪怕他白日还信誓旦旦与我结发！
我信他，所以即使沦落至此，也不曾真正怨他。我信他，所以苏无绢的事情，我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信他，所以忍住怒火，戴着笑容扮演他完美的侧妃。可是，他何曾信过我？或者，他觉得对于我，没有信与不信的价值？遥遥相望的梅绮送来怜悯的笑容，我皱着眉，忽然想起与她相会时，曾大言不惭道“怀错爱的是我，娶的也必是我一人而已”，脑中猛然一声“嗡”响，何时......何时我竟忘了当日的豪言壮语，甚至甘心低伏到此种地步？
额头阵阵发晕，我顾不得体面，抓起酒壶，泼了自己一身，侧身躲到怀错手臂范围之外，爬起身来，自言自语道：“衣服脏了，待我换一件去。”说罢，不看那二人的表情，跌跌撞撞推开人群，奔出殿外。
一人独置茫茫红墙白雪中，似乎天地就是目之所及的大小。我蹲在地上，抓了一把雪，攒成一团，紧紧握在手中。左手迅速传来针扎般得疼痛，右手却一点感觉不到丝毫冷意，低头看着通红的双手，又回想起杨帝“封白氏为慕妃，苏氏为绢妃”的旨意，抑制不住满心满眼的笑意，“我混到这个地步，究竟是为了什么啊！”摇头且笑且叹，“好歹，好歹......”好歹我是个穿越者啊，这几个字却无端羞于说出口，每每自豪的怀揣这个身份，可它又能帮我走到哪一步？起码没给我大闹朝堂的勇气，也没给我凌然于众人的智慧美貌，反而添了无尽烦恼。如果我真是纯粹的百里木奴，此时大约是欢喜至极的吧；半个古人，半个今人，两世的烦恼。
“西湖？”
我松开手，任化成核桃般大小的雪球落在松软的雪地，瞬间不见了踪影。提前摆好得体的笑容，抬头道：“公主，该换称谓啦！如今，我是慕妃。”
那个胖嘟嘟的流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姿绰约的小美人，洛后杨帝二人优质基因，才能造出这样美丽的女孩。只是，她还是个孩子，偏生涂脂抹粉，头上沉甸甸的金钗银钏，周身一层又一层绫罗绸缎，生生堆砌、掩埋起流音，只剩下一个贵气逼人的木偶。
我竖起一只指头，戳了戳她消瘦的双颊，“病了？瘦了。”
流音歪着脑袋，双眼间盛满担心，却流露出笑容。我怔了一下，她与怀错不愧为兄妹，笑起来可真像，一样的虚伪。弯下腰，又攒了个雪球，笑问：“公主可要打雪仗？”
流音双唇未动，眼睛却瞥向我掌心。一边的梧桐连忙道：“公主大病初愈，西......慕妃不要逗我们了。”
我掂着手中的球，一抛一接，最后狠狠扔了出去，砸在高高的宫墙上，化作一块雪饼，顺着墙壁慢吞吞滑了下去。“她何时进宫的？”
流音的目光追随着雪球直到它撞墙，提袖挡着北风道：“皇兄自吕国返回后，她便入宫了。”
我弯腰，又团起一把。皇兄？你倒是知道不叫他哥哥了。怀错自吕国返回？那便是自鲁镇回来后，苏无绢便入了宫。只是为何要瞒着我？“她......绢妃，在宫里做什么？”
流音蹲在地上，拿起枯枝在雪地里画了几道，不答反问：“小云呢？”
昏黄的天空中突然洋洋洒洒飘起大朵大朵雪絮来，我掸掸肩上的雪花，拉起流音的手，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啊。”
流音顺从的跟着我躲到屋檐下，梧桐送上手炉，她揽进怀里，微微抽着鼻子道：“母后宫里的人我未曾留意过。她......绢妃的事，是荷露偷听乔姑姑才知道的。”流音扬起熠熠生辉的大眼睛，“西湖姐姐，你与哥哥那样好。母后却硬要把那个女人塞进来，你可恨她！”不等我回答，她蹙起眉毛，凝视远方，“一定要把她赶出去。”说罢，她略带祈求的看着我，“姐姐你会把她赶出去吗？就像宫里的嫔妃一样？”
我抿嘴笑了，拍拍掌道：“你都是从哪里听说的？女子第一切忌善妒。”吸了口气，继续道：“你哥哥能够收下她，我自然也能把她当亲姐妹来看待。”想到日后，面前这个小人儿将面临的一切，幽幽道：“将来，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妹妹，甚至，还会有一位地位尊贵的姐姐。这些女人，都是你哥哥容许的，所以，”强迫自己对上流音略带惊异哀伤的大眼睛，“慕妃我替、他、高、兴、得、很！”只要他不怕肾亏，爱娶多少娶多少！Shit，居然是个侧妃？！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一点，忍不住磨牙。
流音眨了一下眼睛，忽然莞尔一笑：“姐姐也要教导我吗？”她晃着双腿，拿靴尖去踢地上的积雪，“连姐姐也要教导我？难道姚国那样可怕？乔姑姑没日没夜都要在我耳边说一堆一堆的话，梧桐、荷露我一个也不能带走，”她握住梧桐的袖子，“因为她们太笨了，所以不能陪我去姚国。姐姐，小云在哪里？”流音低下头，平静又克制的说道：“我想在去姚国之前见见他。小云让我抄的字，我都抄好了。姐姐，他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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