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苏珊的女儿？苏珊的女儿……不是早就应该死了？就在她出生那一日。
顾三闭起眼，任由思绪翻飞。
那年在金山寺，苏珊难产，整整一天一夜，终于昏死过去，诞下一个死婴。
女婴由金爵抱出来，已经咽气，再也捂不热的一团肉，脸上冷凝的两坨红，一双眼睛没睁开过，也再也不会睁开。
他为了留住苏珊，买了个弃婴，骗她是他们的女儿，取名顾荞……一晃二十五年，他几乎都已经忘了这件事，二十五年……
顾三蓦地睁开眼，苏珊，原来你瞒了我这么久。
苏珊！苏珊！你到底做了什么！
灯光明晃晃，照亮一地是与非。
太过明亮刺目。
顾三滑落在地，大喊关灯，根本无人响应。
家丑不可外扬，陆十三一早把人都赶了出去。
顾三只好忍受着灯光的曝晒——他畏惧看见纪芙蓉，也畏惧被纪芙蓉看见。
他的神经依旧亢奋，他恨煞这种不受控制的亢奋，因为如果被纪芙蓉察觉，他之于她，简直是双倍的禽兽不如。
顾三的神经被一只无形的手拿捏，突突突地拉拨弹唱，他终于无可忍受地狂喊，“滚！统统都给我滚！”
直至看到纪芙蓉往外走，他心头却涌上无尽的惶恐——她要走了吗？永永远远不再踏进顾宅？
不，不能让她就这样走掉。他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可怖的念头——杀了她！杀了她！
对，先杀了她，再结果了自己，好过留她一个人在这人世受苦受难！
顾三恨纪芙蓉，恨她的受害，恨她的呼吸，恨她不是瞎子亦不是聋子，恨她活生生的残忍。
她只要活在世上，就是对自己的谴责。
她余下的生命，都是对他的谴责。
她怎么不去死！她早就该死了，就在她出生的那一天！
杀了她！杀了她！山呼海啸，电闪雷鸣，顾三从地上蹿起来，掐住了纪芙蓉脖颈，将她按倒在地。
纪芙蓉死命挣扎，涨红脸，胸腔拥堵，呛出眼泪。
苏天翎一把扯下顾三，掼在地上，按住他的头颅咚咚往地上磕，要他清醒。
纪芙蓉不住咳嗽，大口吸气，一时间失去视野，四下乱抓，阻止苏天翎，“我们走，我们走。”
“走？”俏生生的一道女声蓦地从拱门那侧传来，“纪小姐不想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吗？”
人未到声先到，这把嗓音靓丽得过分，众人齐刷刷抬头去看。
只见顾荞一身大红色镂空晨衣松松拢在身上，宛若火红的一支凤尾花，背着手踢踢踏踏地走了进来。
她的嗜红，是随了苏珊。
纪芙蓉站起来。
顾荞与她擦肩而过，走到顾三跟前。
娇俏地弯下一点腰，含笑望住他，“爸爸也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顾三仰躺在地，看牢她，电光火石间醒悟过来，“你！原来是你！”
言语撩拨，药物相激，他犯下一桩错，原来都是顾荞一手促成。
顾三终于有理由替自己开脱。
顾荞笑眯眯地望着他，不否认也不承认，一抬手，洒下一把白色晶状粉末。
粉末纷纷扬扬地落下，她笑道，“爸爸你不做毒.品生意真的可惜，和星占了整个市场，我要弄到一点可.卡.因也很费力。”
顾三定一定神，骤然发狂，起身掐住顾荞胳膊，声色俱厉，“你这个畜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荞吃痛，笑意愈盛，脸颊上两枚酒窝在灯光下耀武扬威，“爸爸做过什么事，你自己都忘了吗？”
顾三面色铁青。
她提醒他，“二十五年前，金山寺那个死婴——”
顾三一下把她推开，“你都知道？”
顾荞气定神闲，“我一直都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不是妈妈的女儿，还是妈妈亲口告诉给我。爸爸，我知道的比你要多——”
一言未尽，被人打断，“荞荞！”
赵子珊匆匆跑了进来，越过一地的人，上前拉住顾荞胳膊。
她抬头张望苏天翎，低声劝她，“荞荞，别说了，我先带你走。”
赵子珊心里一阵懊恼，苏天翎让她同来，就是想叫她先带顾荞走。偏偏她没拦住她，是她的失职。
苏天翎却开了腔，“不必了。”
赵子珊愣怔当场——他改变了心意，他不会再保顾荞。
她有些着急，“天翎，荞荞她也是被逼无奈，你一直都知道——”
顾荞的笑容僵硬一刻，转瞬又化开，变得很柔很随和，“天翎，十三年了，你终于决定不要我。”
十三年来提醒吊胆，天花板上那一只鞋终于落下，再也不用怕。
苏天翎叫张浩文，“阿文，你先带纪小姐回去。”
张浩文应声上前，纪芙蓉却纹丝不动。
苏天翎握住她的手，低声哄她，“你先回去。”
纪芙蓉固执地摇头。
宽大的男士外套罩住她，她倏然变得很小很小。
顾荞盯着他们交握的手，嘴角牵起来，牵起来，“你这样待她，只是因为她是妈妈的女儿吗？”
纪芙蓉眼睫轻轻晃动。
苏天翎抬头看顾荞，“你真该照照镜子，你这幅样子，着实丑陋。”
顾荞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我一直是这样的人，你从前怎么不觉得我丑陋？”
“你从前也没有这么恶毒。”
“恶毒？”顾荞一把指向纪芙蓉，“苏珊对我不恶毒？我只是把妈妈教给我的那一套还给她的女儿！”
赵子珊捂住心口，瞒不住，到底瞒不住。
顾三暴起，一把将顾荞摔到墙上，“你怎么敢这样诋毁你母亲！”
即便没有血脉之亲，好歹也有养育之情，顾荞简直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要不是答应苏珊要对顾荞好，他早就杀了这个怪物！
顾荞像一杯茶被泼出去，落在地上，凉了。
她索性也不爬起来，缩在那里，咕咕地笑，“我母亲？我母亲逼我往她的枪里上子弹，我母亲逼我弑母！天底下有这样的母亲吗！”
顾三愣在当场。
“是她毁了我，是她毁了我！”顾荞捂住脸，眼泪汩汩而下，“她把女儿送走，叫金爵拿了个死婴骗你，就是想让你放了她。可你偏偏又买了个弃婴来骗她——她的女儿，她会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哪里吗？她明知道我不是她的女儿，她威胁我要告诉你，她威胁我要把她的亲生女儿接回来，我不能不那么做，我不能不杀了她……十三年了，我日日担惊受怕，怕有朝一日她的女儿出现，怕你知道苏珊的女儿没死，我所拥有的一切就都没有了……”
到底纪芙蓉还是出现了。
她日防夜防，明察暗访，整整十三年，还是抵挡不了纪芙蓉的入侵。
爸爸是她的，天翎是她的。
她根本是一只杀不死的如影随形的鬼！
纪芙蓉从脊梁骨冒出寒气，这简直天方夜谭。
苏珊……苏珊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她不敢相信……这就是她的母亲？
但顾荞又对她做了什么！
纪芙蓉一把抢过苏天翎的枪，大步走到顾荞跟前，枪口抵住她额头，恨恨地道，“所以你就对我做出这种事！冤有头债有主，顾荞，我母亲犯下的错，你不该叫我承担！”
顾荞止住了泪，定定地抬头看纪芙蓉，目光有些迷惘，“兰姨说你被教养得很好，对家人很大度宽容，善良但不温顺可欺，对人对事都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并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你。那时候我就嫉妒你。我十三岁就懂什么叫不择手段，努力叫所有人都看得起我，不管做什么天翎都会帮我料理，但天翎却不肯为你杀人，因为——”
顾荞看着纪芙蓉的眼睛，“因为他不愿意你变成我这样的人。”
纪芙蓉惊愕地瞪大眼睛，她从来没往这上头想过。
她以为苏天翎不肯帮她杀跛森，是怕麻烦的缘故。
顾荞嗤笑一声，“你看，我真的恨你这种表情，你的天真简直可耻。”
顾荞眯起眼，想起张妈告诉她，苏天翎为这件事和纪芙蓉争执——从那一刻起，她知道在苏天翎心里，始终待她和纪芙蓉两样。
她真是恨纪芙蓉，恨她夺走她的一切，恨她人格上的清白。
她已经是被毁掉的怪物，她凭什么那么干净！
顾荞嗖地转头问顾三，“爸爸，你知道妈妈为什么把她送走吗？”
顾三死死瞪住她。
“你以为只是因为她想离开你？错了，”顾荞扯了扯嘴角，一字一顿，“因为妈妈说，孩子留在你身边，不知道会被教成什么样。”
纪芙蓉倒抽一口凉气。
顾荞垂下头，“妈妈果真是深谋远虑，你看，我不就被教养成了一个怪物？”
她喃喃自语，“一个人怎么能这样，养了一个孩子，却不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纪芙蓉，她那么爱你……可她却忍心彻底地毁掉我！”
顾荞说着又笑了，她握住纪芙蓉的手，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心脏，看着她的眼睛，蛊惑她，“纪小姐，开枪吧，我害死你养父，又让你们父女……你难道不恨我？”
你的干净反衬着我的不干净，你的人格上的清白更加显得我的不清白！
开枪吧，从今天起，你就变成了我。
苏天翎想保住你，我就偏要毁掉你！
开枪吧，我们都是一路货色。
纪芙蓉咬住下颌，想到纪泊君冰冷地躺在自己怀里，像一只狗一样抽搐地死去，想到自己那么不堪地被顾三压在墙上，就在苏珊的注视里，那么不堪，那么痛楚……这一切都拜顾荞所赐，她该死！她该死！
纪芙蓉看着顾荞脸上放肆的笑，渐渐烧红一双眼，慢慢地叩动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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