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破阵子
寒食清明节后，江城陋巷人家。畅饮醪糟久不醉，荒腔走板声透纱。烟雨拢落花。
鸣镝马蹄忽动，惊散飞絮云霞。煞气千里兵戈起，弓弦绷碎雁堕沙。方为十步杀。
武昌城这地方有句老话，说的是“城中兵甲起，南华即变天”。这句话一是指明了武昌对于江南地理战略的重要性，是绝不可轻动的南华国门之一，其次说的便是武昌城内的兵力之盛，甚至达到了连中原铁军都要忌惮几分的地步。
如果武昌城破，南华腹地将任由梁兵驰骋，这可不单单是一句玩笑话。
所以当武昌城突然关闭了城门，点起了兵马，肃静了街市的时候，城中数万百姓都慌了神，以为是北边那些粗野的中原人终于失去了那点可怜的耐心，要对南华这块好肥肉狠狠啃上一口了。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城外江面上的武昌水军毫无动静，城北大营的四万水陆兵士也没有任何受到调动的迹象。在这个烟雨朦胧的黄昏之中突然动作起来的，就只有驻守江波水军总督府的一千亲兵和武昌城主府的一百多名壮丁衙役而已。
而且这一队完全不成建制却杀气腾腾的汉子似乎也没有出城一战或是死守城墙的打算，而是潦草地兵分三路，向着城南方向包抄过去。
没有人知道总督府突然带头起兵的原因，连武昌城主薛文勇也是只知道一个大概。但没有人敢因此便去质询那位江波总督，即使是在他越殂代庖直接调用了城主府的人手时，也没有人敢贸然置喙。
是的，尽管名义上来讲，武昌城内的大事小情都是由城主府辖制，但实际上在这座城里，江波水军总督吴方才是真正的青天老爷，才是真正的封疆大吏。更别说这次行动还是由此人亲自坐镇指挥的了。
吴方刚刚年满四十，鼻直口方肤色黝黑，并没有披挂甲胄，只是坐在马背上闭目养神。他的身边没有一名亲兵仆从，只是独自一人慢吞吞的走马于武昌城平日里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而此时城内早已静了街，只剩吴总督一人形影相吊，看上去总有些凄凉萧瑟。
但实际上，这只是这位封疆大吏的某个人尽皆知的怪癖而已，所以并不是没有人愿意上前伺候，而是不敢打扰这位大人感受宁静罢了。
江波水军总督吴方当年乃是汉江上的一名小小渔民，少年时便因水患而父母双亡，与叔父相依为命至今。据传在二十年前南华当朝陛下微服私访，渡江时因鳌鱼冲撞而落水，被当年的小渔民冒死搭救才捡回了性命，故而二十年以来圣眷不减，从一个小小的仆从飞快的蹿升到了水军总督的位置上。
而吴方本人也绝非那种只会阿谀奉承的媚臣，从小就生长在江面上的他对于汉江周边水脉了如指掌，在带兵打仗尤其是水军交战方面更是有着一套别出机杼的套路战法，所以这个水军总督当得倒也名副其实，甚至达到了与梁国老将苏震并称为“北苏南吴”的高度。
而这位总督大人却有着一个令人十分不解的小癖好，那便是穿着官服独自一人在闹市走马静思。为此，南华老皇帝甚至亲自在“一切人等不得闹市纵马”这条律法后面御笔亲题了一句“江波总督除外”，而吴方本人也没少因此受到言官的弹劾，只不过他并不在乎罢了。
于是乎，武昌城内经常出现这样略显诡异的一幕：一名封疆大吏身穿官袍走马闹市，而周围来往百姓通通对其视而不见，生怕打扰了这位大人。想比那些钟爱于没事找事的言官，江南的百姓们更愿意相信江波水军的强大就是从吴大人的马蹄底下培养出来的，是从一遍遍静思当中推敲出来的，当然不会有人妨碍吴大人的小癖好。
而实际上，这位吴大人当街走马之时并没有思考任何事情。闭目养神便是闭目养神，发呆就只是发呆而已。这位贫苦渔民出声的封疆大吏，只是喜欢这种冥冥之中受人瞩目敬仰的感觉而已。
但今天，总督大人显然没有平时走马那般闲适，就算是在闭目养神的时候，也是眉头紧锁，偶尔睁开眼睛，眸子里便是两道冷光闪烁不止，似乎遇上了某个令人极为头痛的难题。
是的，这道难题便是他当下知道的太多了。
他知道那位从梁国出逃的皇长子殿下如今就在城中，他知道不管是南华还是梁国都有多方势力想要将这位殿下控制在自己的掌心。最最关键的一点，他知道皇长子的身旁还跟着一个不亚于殿下本人的大麻烦。
两个烫手的山芋凑到一起只会更加令人无法拿捏，庙堂事与江湖事掺杂到一起永远都少不了麻烦。而对于南华，这种麻烦已经持续了太多年，江湖恩怨和官场算计已经杂糅在了一起，根本无法轻易分割。
没有人知道，在总督大人的怀中此时就有三封信件。一封是来自那位武林盟主刘龙槐的亲笔，言辞恳切的请求总督大人能够将杀子仇人交到庐山手中，只不过这封信吴方只是看了两行就放下了。而真正令他头痛的，是另外两封言辞意向大相径庭的密信。
一封来自金陵，一封来自杭州。
金陵那边的密信，是由长公主亲手写就，言辞诚恳而不失强硬，希望吴大人能够将皇长子护送至金陵，至于接下来金陵方面会有什么动作，却是半个字都不曾透露。
而来自杭州三皇子别院的那封就很简单了，只是提了一句希望将皇兄殿下送至杭州，而且是“生死不论”。但除此之外，却着重提到了皇长子身边的那个刀客，并且要求总督大人必须活捉此人，除此之外一切都可以无所谓。
三封密信，却只有一封是真正关于皇长子殿下的。吴方不明白，也很好奇，所以他迫切的想要见一见这个同样出身微末的江湖游侠，想知道是什么能够让此人汇聚了那么多大人物的目光。
街道再长，马蹄再慢，终究也有尽头，日暮时分，吴方终于离开了那条长街。但他的马蹄却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飞速地接近了那座被兵甲重重包围的客栈。
客栈的掌柜小二等人都被驱逐，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动作，这些总督府亲兵只是围而不攻，静等总督大人发号施令。但飞驰而来的总督大人并未发号施令，一片寂静中，只有孤独的马蹄声响彻城南。
而马背上，已然无人。
江波总督吴方从相隔半条街道的地方飞身而起，直接略过了亲兵的头顶，撞碎了窗棂，独自一人闯入了那间靠街的厢房。
不过一瞬而已，这位深藏不露的总督大人却又退了出来，落在了街道上。
他右手的衣袖，此刻已经只剩下了几缕布条。
一个握着弯刀的少年探出脑袋，隔着破碎的窗框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这位总督大人，微笑着招了招手，便缩回了脑袋。
吴方沉默片刻，摆手让亲兵们退出这条街道，独自一人从客栈的正门大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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