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正心
宿雨觉得五小姐真的长大了！
不像以前，遇到事情，不是发脾气就是哭，口口声声说太太不当自己是亲生的。娘不也说，当儿女的要总是不拿父母的恩情当回事，再多的情分也总会被磨完的。小姐能想透这一点，也是好事啊！要是自己真能帮到小姐在太太那儿做好闺女，小姐是不是就能做小姐屋里的“自己人”了？宿雨突然想起了太太身边的若萍，十三岁的时候还是明嫣堂的洒扫，二十一岁就已经是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嫁给了外院的二等管事。不管她自身做派如何，婆家哪一个不把她供着？
要是能做到这份上，也就是体面了。
主意定了下来，宿雨就打算开口跟愹晞说她知道的事。
没有因为自己的不耐烦不满，而是表示愿意证明给自己看。
愹晞的笑漫到了眼底：“不急，等会儿你跟我回屋里说。先去看看冬青。”愹晞也有些急了。自己出来的时间是有些长了，她怕严妈妈她们担心，而且这已经有一阵子功夫了，想来屋里面的人应该说完话了吧。
不过走到离门不远处的时候，愹晞就看见东婷从冬青屋里走了出来。
东婷也看见了愹晞，身子一顿，立时小步跑过来行了个礼道：“小姐安。小姐是来看望冬青姐姐的吧！冬青姐福气可真好，能得小姐这样关心。”
愹晞望着她正笑着的脸，心里顿时升起了团疑云。如果是平时，东婷远远见了自己，只会加快了脚步走过来问个安也就完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跑过来，还跟自己搭话。她有什么紧张的？或者说，她想掩饰什么？
那日愹暄的话毫无征兆地荡在了愹晞的脑子里：“……是不是跟娘前段时间说要把她嫁人的事让她不安了？还是有人利用这个做文章？”
愹晞的目光迅速从她的眼仁扫过道：“她是个有福气的，还有你这么个妹妹知道关心她。”
东婷面色一滞，扯了扯唇角却没有说话。
愹晞带着宿雨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带起了凉沁沁的冷风。
东婷迅速福了个身子：“小姐好走。”然后拔腿就跑出了院子。
宿雨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去看，正好瞧见东婷的背影消失在了不远处的拐角。她愣了愣，一回头发现愹晞半笑着望着自己。
愹晞却什么话也没说，又转身往前走。
宿雨忙跟了上去，行动间感觉到了背上的一丝湿凉。
冬青正趴在炕上，脸颊红扑扑的，手里拽着的一方手帕被她拧成了麻花状。
“今天怎么样，身上疼的厉不厉害？”宿雨很有眼力的从一旁给刚进门的愹晞端了凳子坐下。
冬青有些慌神，刚想往起来爬又牵动了伤口，只好道：“奴婢身子不便……”
愹晞不大在乎这些，“炕上硬，你这样支着当心胳膊肘疼。往前头垫些东西再趴……”
冬青别过脸望了望昏暗的窗，西北的天冷得厉害，厚墙小窗上糊着的厚纸把屋里显得昏暗。冬青小声嘟囔：“都一样……”
宿雨轻轻揭开桌子上的茶壶盖，又用手触了触，见里面是烫好的热茶，就找杯子给愹晞倒了一杯：“您在外头受了会儿冷风，好歹暖一暖。”
愹晞确实有些口渴，就接过来尝了一口。
冬青转过来正想说话，却看到愹晞皱了皱眉头把杯子放在了一边，声音顿时暗带嘲讽：“奴婢是粗人，自然比不上小姐屋里的茶润口，更比不上三小姐，屋里连拂尘都是太太托人从江南带来的稀罕玩意儿！”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挑拨自己和三姐之间的关系。
愹晞冷冷一笑，原本宽慰她的心思都没有了：“吃了一次亏。你是什么都没有记下。也罢了，你好自为之吧。”
愹晞起身就要离开，冬青突然叫住了她：“小姐，冬琛姐姐去的时候跟我说，让我在您十二生辰的时候问问您，太太待您怎么跟三小姐差了那么多？高姨娘为什么处处想着您，待您那么好？小姐，您知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愹晞的脚悬在门槛上片刻都没有落下来。
手中划过温润的感觉，勾地她心里不是滋味。
姐姐的那两柄拂尘她见过，暖玉的手柄，上面雕着的是洞庭湖的一部分，荡起的水花的纹路细细密密，放在手上却不觉得隔手，而是一种很舒服的酥酥的感觉……她还记得那天她稀罕的拿在手里瞧了半天，抬头却看见姐姐的小丫鬟拿着拂尘从屋里出来，看自己双手捧着另一柄，诧异地望了她半天才出门。
当天回去后，她一个人坐在屋里看了半天书，却连书拿反了都不曾发觉，还是秀词进来瞧她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提醒了她。
心里的酸楚压抑地啃噬着她的意志，愹晞倍感煎熬。
明明知道是陷阱，自己还是跳了进去！
愹晞摇了摇头，快步走了出去，好像这样就能甩掉冬青说过的话。
母亲的偏爱，她不是没有想过。是她不懂事？是她和高姨娘太亲近以至于冷落了蒋氏这个娘亲？还是因为她在蒋氏最不愿提及的女人身边长大？愹晞有时候也会陷入这种疑问的怪圈，每当她发觉情绪不对时，她就开始做别的事，比如绣活、读书、练字、弹琴，有时候这些都难以压制自己，她就拉着屋里的人说话，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她还专门把姐姐做给自己的衣裳，画给自己的画，替自己誊抄的书拿出来，不停地想姐姐的好。
只有这样，她才能再开开心心的站在姐姐面前，给她撒娇，问她自己不懂的事。
愹晞转过身去，不得不承认那个素未谋面的冬琛是个偏才。能带的小稚如自负、浮躁、幼稚，死前还要留这样一句话把前身的一生都陷入了怀疑、抱怨、焦虑甚至是仇恨之中。
愹晞向着冬青道：“做父母的，大约都喜欢乖巧的孩子。你也是有爹娘姊妹的，你说呢？”
冬青像是被这句话深深地刺伤，把脸埋在被褥里，传出了她闷闷的声音：“可您就是比不上三小姐，永远都比不上她。没有她生的好看，没有她聪慧……”
愹晞立刻忽略了这句话，开始想着昨天母亲责罚自己的时候，姐姐求情托若萍嫂子关照自己的事。夜里那么凉，也不知道姐姐一个人住在一个小院子里会不会害怕，有没有盖好被子。姐姐睡觉的时候，最喜欢翻来覆去了，常常把被子一大半滚到床底下去，搂着剩下的一点点继续睡。
有几天夜里和姐姐睡，半夜感觉身边有动静，还没来得及叫姐姐，就听见她嘟囔着：“这么大个人了，睡觉还把腿伸到外面去，冻凉了怎么办？小丫头片子，你可真不叫人省心！”
明明是责备的话，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怒气。
一个人的时候连睡觉掉了被子都浑然不觉，却会起夜看妹妹睡得好不好！若不是把自己放在心上，又怎么会处处都不放心？
爱一个人，是不是真心，但凡懂事理的人是能感觉得到的。
自己是有比不上姐姐的地方，可姐姐爱自己却实实在在是真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愹晞望了眼隆起的被褥摇着头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却让人一扫屋里的压抑和沉闷。
回了屋，严妈妈正焦急地站在门口等她，见愹晞回来身边还带个院里洒扫的丫鬟，问道：“姑娘这是哪里去了？再不回来，我就要让人去寻了。”
愹晞情绪并不太好，声音也软绵绵的：“去看了看冬青那丫头，没想到遇到了件糟心的事儿。您先忙着，我问宿雨几句话。”
严妈妈以为愹晞是要问冬青的事儿，毕竟宿雨平常的住处离得近些，也就没有多想道：“去吧去吧，里头炕上的小炉子里煨着茶，暖暖身子去寒。我跟锦诗她们在西间拾掇东西呢！”
总还有人时时挂念着自己。
念头闪过，愹晞响亮的应了声“嗳！”，带着宿雨进了屋。
屋子里的确很暖和，宿雨很麻利的上来替她换下了斗篷，愹晞对她的满意又添了一分。趁着宿雨给自己倒茶的空当，愹晞就问她：“这几年在蒲城，你有没有听家里的仆妇们说到关于二伯父家的事儿？”
宿雨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洒在了桌子上，冒着一阵阵的热气。宿雨赶忙取了壶盖子上的抹布擦了，又重新给愹晞倒了一杯茶道：“那都是咱们三房二老爷的事儿，就算有什么，哪里传的到咱们蒲城来？小姐倒不如多操心些大爷、大奶奶和小少爷。”
愹晞笑道：“那就说说你知道的。从老祖宗们的事开始说吧，我就当听故事呢。你不知道，我这几年在家里都要憋坏了。”
宿雨的眼前闪过愹晞回头时意味深长的那一眼，闪过她在冬青门口的停顿，心里顿时慌乱起来。
五小姐，她到底是想要知道什么呢？
是高姨娘的事还是更早的关于过去的二小姐的事？
她是真的不知道老祖宗们的事呢还是想从自己说的话里寻到蛛丝马迹？
这一刻，她十二岁的心已经被愹晞搅得一团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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