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之动摇
隔日午后，陈庭瑞按照叶禅说的来到拥书院院口等她，漆黑朴素的院板门微微向里敞开，一拳窄的门缝里，书童正抱着把长扫帚歪坐在石凳上，小鸡啄米的点头打瞌睡。整座拥书院也像睡着了般，安静的连丝风声也无。
这里是澄方尊者的私人书院，平日旁人是不准进的。那魔女要他在这里等不知又要搞什么鬼。
反正无论她要做什么，陈庭瑞都不打算奉陪，他决定拿到画像就走。虽然昨天答应了她，但跟魔女也不必讲信用。最重要的是，直觉告诉他，必须离叶禅远点儿，越远越好。
这些天，他因为她变得莫名其妙的地方实再太多，他甚至有种恐慌感，好像心中的安全区被人破坏了一般，他本能的想要消除这种不安。
又过了一会儿，微欠的门板被人从后面轻轻拉开，竟是叶禅探出头来，探寻的目光撞到不远处的陈庭瑞，她抬手招了招，小声道：
“这边。”
陈庭瑞多少有些犹豫，但还是跨进门槛，毕竟画像还没到手，就先由着她。
石凳上打瞌睡的小厮已不见了踪影，扫把杵在一边，这里是前院，院的两边错落的种满玉兰树，中间仅剩一条曲径，直通后院白墙灰瓦的六层书楼。
叶禅回身又轻轻将门合成刚才的角度，陈庭瑞等的不耐烦，出声道：
“画……”
刚一出声，叶禅倏的回身捂住他的嘴，皱眉做了个嘘的手势，左右看看，便拉着他猫腰往后院走。
陈庭瑞一时愣住，像个布偶一样任她拉扯着。叶禅的手心冰冰凉凉的，他的双唇贴在上面，像亲吻一块玉石，脸上她手指触极的地方似有电滑过。
他全身的神经仿佛都集中在脸上，瓷白的双颊又热又麻，他变得像木头一样僵硬，无法呼吸。陈庭瑞狠狠眨了下眼，调回些许神志，“啪”的一把打开她的手，才得以逃出升天。
心口却依然砰砰直跳，里面的情绪微妙烦乱，最后都被他含糊的归为愤怒。
她怎么可以这么随随便便的碰他？在乾坤虚境里时是，邱山上的茶阁时是，昨天是，现在还是！
她到底有没有一个姑娘家的自觉？
“喂！”他恨声道，想要严厉的斥责她。
“嘘，老头的小书童还没走，小声些。”她反身瞪了他一眼，又去拽住他的袖子，弓着腰绕到树林的后面，紧贴着墙边，一路绕进后院。待小心目送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回到前院门口的小书童，才松开陈庭瑞，站直身子。
陈庭瑞觉得自己像个演独角戏的小丑，想发火，又怕显得他自我意识过剩，只将后牙咬的咯吱作响，憋了半天才继续问：
“画像呢？”
叶禅没回答，沿着书楼侧梯上到六楼，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钥匙，插入孔心，门锁“啪”的一声打开掉在她手中。
陈庭瑞皱眉，“这里不准进的。”
叶禅推门而入，毫无做坏事的心虚。
“有什么关系？这里最安静，也不会有人打扰。”
屋内异常空旷，百余平的面积，却只有二座通顶书架贴墙而立，对面墙上挂着四副红木嵌青花山水挂屏，中间一张长方书桌，余处空空如也。
叶禅将北面的隔扇一一打开，房间跟外面的平台连起来，更显轩敞明亮。楼后一大片荷花池，池边长满了含羞草，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的荷叶铺满池子，池中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入秋后荷花还盛开着。清风徐来，淡粉色的花瓣款款摇曳，漫出满池芬芳。
紫云山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怎么样，不错吧？澄方那老头真是会享受，竟私藏了这么好的地方。”
叶禅双手撑着栏杆，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芬芳进入肺腑，耳边碎发被细风吹拂而起，她惬意的眯了眯眼。往常都是一个人在这里练习或是发呆，这还是第一次带别人进来。
她回身从怀里掏出一长白纸，展开递到陈庭瑞面前，客气道：
“以后就麻烦师弟每天这个时间都到这里来教我啦，我要求的不多，只要师弟教会我这些法术便行。”
陈庭瑞随意瞥一眼，上面列了一长串咒语法术的名字：逃生咒、式神咒、移形咒、替身咒、易容术，隐身术，障眼法……什么乱七八糟的，没一个正经东西，跟她的人一样！
陈庭瑞站在原地没有接，只呆板的又问了一句：“画像呢？”
“教完后自然就给你。”叶禅爽快应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会给我？万一你赖账呢？”
不，不是万一，她一定会赖账，不然就是再要求些别的，他已经看透她了，别以为他会上当。
叶禅颇为赞同的点着头，“师弟跟我真是心有灵犀，谁知道你拿到画像后还会不会教我？你这么厉害，就算反悔了，我想追都追不到。可如果是我耍赖，你要找我算账却是轻而易举。所以，依我们的情况，你先教才公平些。当然如果你不想要那女人的画像，我也不勉强。”
真是比狐狸还狐狸，陈庭瑞再说不出什么，沉着脸静默了好半天，才抬头直视她，只是眼中的火苗却暗了下去，像掉入一片墨海。
“你既然想学，为什么不找院师父跟尊者？”
“你也知道，院师父们嫌弃我灵力低微，正眼也不瞧我一下。尊者最近也忙着应酬霁月谷的谷主，过后又要闭关，哪有功夫搭理我。”
何况澄方尊者对她有着不现实的期待，既然她做不到，还是别让他乱抱希望吧。
“你真的想让我教？”陈庭瑞最后一次问，看她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诡异。
叶禅只点头。
他冷笑一声，“好。”
这可是你主动的，你主动给我的报复机会，一会儿你可怨不得我。
许是这连日积的怨气太重，陈庭瑞“报复”起来真的毫不手软，一个简简单单的逃生咒，他教的却极其苛刻。
“不对，印结的不对。”
“你中午没吃饭？鬼画符都比你有力气。”
“不合格，重来。”
“重来。”
“再重来。”
他反复的让她重复单调的练习，半刻也不停歇，不知不觉间晚霞的红光斜照下来，眼看太阳就要下山。
可他想在叶禅脸上看到的痛苦表情却一次也没有看到。
本以为她必会叫苦不迭，主动喊停，控诉他这明显不怀好意的“教学”。叶禅却反常的听话，说做什么就做什么，手印结了不下百遍，也没半句怨言。
她笔直的站在房中，继续调动灵气重复着练习，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沾湿，白皙的颈间也浸出一层细汗，霞光中微阖的双眼专注又认真。
跟她平日好吃懒做耍无赖的样子又不同了。
凭栏抱臂的陈庭瑞又觉得困惑了……这人到底想干嘛，她的性格跟表现能不能协调统一一下？他突然觉得无趣，皱眉道：
“够了，现在集中精神，让灵气跟随你的意志……”
只见叶禅“嘭”的一声再次变成一团虚雾，化成一缕青烟，飘散着消失不见，过了约有半刻时间，才再次“嘭”的重回房间。
她不敢相信的大步走到陈庭瑞身边，直直望着他，双目光彩灼人。
“我成功了！”
陈庭瑞下意识避开她的眼睛，不屑道：“哼，有什么可高兴的，这么简单的东西，练了这么久白痴都会了。”
叶禅不理会他的挖苦，照着陈庭瑞的方法，再次结印施咒，几乎立刻便又化成一道悠悠青烟，这一次她隔了一刻才回来。
却见陈庭瑞在山水挂屏下靠墙而坐，微垂着凤目，神色不明，不知在想什么。
大概是累了吧，她想，毕竟教了她一个下午了，虽然他怨气深重的折磨她半天，但到底没有指鹿为马，教受的方法正确又有效。
“喂。”她喚了他一声，将手中苹果的拋了一个给他。
陈庭瑞还没来得及反应，叶禅已挨着他支腿坐下，咔嚓咔嚓无甚形象的啃起苹果来。
她脸上的汗水还没干，浮挂在白皙的侧颜上，如百合叶上的晨露，平静盈亮的的眼中似藏着一股清风，遥望荷池再没说话。
陈庭瑞定定的看着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陌生感觉，像是本来好好停在屋檐上方的一朵白云，被红霞浸染的如火耀红，又被风推着来回飘动。像是莲叶下深藏的静静池水，被一只无形的手拨来又拨去，无法安定，这感觉让他越来越恐慌，赶紧扭回头，怔怔的盯着手里的苹果。
他试图打破这让人烦躁的安静，开口道：
“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你不是不想做降妖师吗？”
叶禅咽下嘴里的果肉，想想便好不心疼。
“上回公府里用掉的式神符跟灵沙，可花了我大把银子，如果再让我买它，我这心头非得滴血不可，还不如自己学会了，既省钱又方便。”
“公老爷不是给了你一大笔酬金？”
她是他见过最会赚钱的人了，简直无孔不入，无良心，无道德，无底线……要说她缺钱，估计路边的流浪狗都不会相信。
叶禅吃掉最后一口苹果，熟稔的将果核抛进楼下的垃圾竹筐。
公老爷宠爱的摸着公玉头顶的画面又钻进脑海，不知道是不是那一百量金让她太高兴了，以至于分别的画面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忘掉。它出现的次数实再太频繁，让她焦虑不安，连本以为忘掉的阴暗难堪都开始破土而出。
那个哀恳母爱的小女孩又进入梦中，站在她面前，嘲笑她的可怜无能，一遍遍的跟她说她是多么令人厌恶的存在。
她明明都从过去走出来了，明明都走出来了，为什么会这样？
一定是她不够努力，一定是她赚的钱不够多，她要更努力，努力赚更多的钱。
只要成为货真价实的阔佬，就一定可以摆脱那道可怖的阴影。
陈庭瑞还在等她的答案。
“你不也知道吗？我是个死财迷啊。”叶禅回头对他眨眼睛，神色又恢复成以往的懒散不恭。
说谎。
这不是真正的答案，从公府回来开始叶禅就有些不对劲，陈庭瑞隐约觉得她对钱的那股病态执着没这么简单，可到底是什么原因他猜不出来。
她明明就坐在他身边，他却觉得离她好远。
不公平，她知道了他的身世秘密，他对她却一无所知。陈庭瑞丝毫未觉自己这样想有何不妥，心中突然觉得气恼，将苹果扔回给她，冷冷道：
“你自已吃吧。”
言罢站起身，转眼便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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