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人事起变动
丹麦大岛日德兰半岛的中东部座落着丹麦第二大城市奥胡斯市。离奥市西南方大约二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是小城市斯堪纳堡–我们公司里的中国人都叫它斯村，因为这里常住人口大约有四、五万左右，几乎和国内的一个寻常小村落差不多。
这里树林茂盛，湖水环绕，幽静美丽。在市郊不远处那一大片树林里，每年夏季都会举行一个名叫美丽音乐节的活动。全国各地的人们在音乐节的前几天就蜂拥而来，在树林里占据一个位置安营扎寨，喝酒唱歌狂欢，一直持续到这个为期一周的音乐节落幕才恋恋不舍地带着铺盖卷儿离开。
据说音乐节的门票不是一般的抢手。当年的门票会在上一年的一月中旬在网上发售，而且会在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内被疯抢光。抢到票的人会奔走相告，并把这份狂喜在Facebook上分享给自己的朋友们，引来一片恭喜和赞叹声;手慢的人则会扼腕叹息上很久。
上个月在我们公司餐厅听到R&D部门的一个同事说因为一些原因他要卖掉自己手上的明年音乐会的门票。一时间有几个同事立马围过去，满脸堆笑地和他交流着，想把票子弄到手。
嘁，一群乡巴佬，有什么好抢的？不就是个小音乐节嘛。Sine一脸鄙视地看着他们，低声说。
听说Rihanna明年也会来演唱呢。Linda说，饶有兴味儿地看着那一堆人。
在网上听听不是一样的嘛。Sine嘟哝着说，不屑地又瞟了一眼那群乡巴佬。
音乐节的时候，我在我家客厅就能很清晰地听到他们在唱什么。质量管理部的May说。她家住在那片树林旁边。她老公在那树林附近有一大片土地，是个农场主。
财务部的两个同事aS.与我什么也没说，继续吃着饭。通常在公司餐厅吃饭的时候，我们六个人会结伴坐一起。
斯村外东南方紧邻火车站的是一片工业区。最靠近火车站和斯村中心区的是一个垃圾焚烧厂，处理着这附近方圆五十公里的居民们所产生的垃圾。焚烧产生的热能被输送到斯村及周边住户和工业区的各个公司用来取暖;剩余的热能转化成电能也被就近消化掉了。废气通过两个高大粗壮的烟囱排放到天上去了。
我们公司–亚格斯股份有限公司坐落在这片工业区的最西北角，一幢两层的深灰色小楼里，容纳着将近200名员工;紧靠小灰楼的旁边是生产车间。两座建筑物中间有一个玻璃通道相连着。宽大敞亮的车间分两个区:曲奇饼区和巧克力区，208名工人分早晚两班忙碌着。其中曲奇饼区，工人们每分钟可生产一万三千块儿各种形状的曲奇饼干。
我租住的这个小套房子也在这片工业区的西北角，距离公司步行大约十五分钟。
我原来是和李梅一起租住在市区的一个公寓里，每天坐火车上下班。
李梅是我的大学校友，也是我的好朋友。她比我略微矮点，166厘米左右，洋娃娃似的大眼睛，长睫毛，黛眉如画，唇色如蔻，肤如凝脂，白里透着点粉红。不瘦但也没什么赘肉。李梅在奥市北部的一个制药厂上班，有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她开车上下班。半年前当看到这个房子出租时，我便立刻搬了过来。那时候李梅也正好在和一个丹麦人交往，我搬出来更方便他们在一起。
这里最让我满意的是比较安静，北边不远处有一个小湖和一片树林。树林旁边是一个小农场，里面饲养着几匹马。天气好的时候，那些马儿都会被放出来在半坡上吃草游走，一派田园风光。
从罗马回来这两天我的心一直在飘着，恍惚中总出现那双眼睛。
昨天我给薛明飞发了信息，告诉他我回来了。但他没回我。
今天是周六。一大早起来就看到房东老太太在花园里修枝剪杈，忙得不亦乐乎。我租住的这个房子也是这个叫Anna的老太太的。她的那座房子紧邻着我这座，中间隔了一片窄窄的草坪。
Anna是一个很勤劳的小个子老太太，精神矍铄，行动迅速。今年四月份她过了自己的七十八岁生日。她每天早上很早就起来在花园里忙个不停。她甚至把我这边花园里的活儿也揽了过去，说她没事可干，顺手做做就好。但她有个条件，就是要我每周去她家一次和她聊聊天。这事儿我爱干。于是就答应了。
刚才我过去陪她聊了一会儿，跟她讲了我的罗马游(当然略去了Ben)，这勾引起了她很多的回忆，说她年轻的时候也去过几次罗马，她和她老伴儿也是在那里度的蜜月等等。
今天我带了草莓蛋糕过去，我们两个喝了杯苦咖啡，仔细地品尝了蛋糕。她看上去很喜欢这个味儿的蛋糕。所以我打算下周再带这个蛋糕过去。
她每天下午要睡一会儿，大约从一点到三点左右。我告辞出来的时候，她照例把我送到门口，并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会儿。我感觉得出，她是很希望有人时常来看看她的。她只有一个儿子，生活在德国，不能经常来看她。她有一个姐姐，比她大一岁，住在哥本哈根，他们也不常走动。
丹麦的孩子们一般满十八岁就会搬离父母家，独自出去住了。上了年纪的老人们经常都是影只形单地住着。儿女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儿，不能经常和他们相聚。老两口都健在的倒还好，有个伴儿说说话解解闷儿。而那些寡居或单身的老人们就没那么幸运了，尽管衣食不缺，但都或多或少地看上去孤孤单单的。丹麦的养老院管理在世界上也是很先进的，可再先进也管理不出亲情这种东西。所以老人们只要自己能照顾自己的，都宁愿住在自己家也不去老人院。
在电视或其它新闻上总看到听到关于老年孤独问题的报道及讨论。每每看着那些皱纹斑斑的老人们对着镜头诉说着自己的孤单和寂寞时，我总忍不住心里一阵难受。所以当Anna提出让我陪她时，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愿意为了驱赶她的孤独尽一份力。不过，这里的人都习惯了预约，所以即便我住在她旁边，每次去看她前我都需要提前至少一天告诉她我什么时候去，大约会在她那儿呆多长时间，以便于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每次我去，要么带一束花，要么带一个小蛋糕。这是基本的拜访礼仪。她也每每化化妆，穿得很整齐得体，把屋子也收拾得井然有序，以显示对我的尊重和欢迎。若是我去的时候是黄昏或晚饭后，她就会点上些蜡烛，营造些温馨的气氛。这也是丹麦人所谓的hygge的一种了。
大部分时候她都会亲自烤些小饼干让我吃，其中榛子酥和巧克力小饼干是她最拿手的，吃起来酥香可口。那些巧克力小饼干中的巧克力味儿也不是很重。她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我吃得开心她就非常高兴，所以我从来没告诉过她我不喜欢咖啡不喜欢巧克力。
最近因为我们谈到我小时候几乎读遍了所有安徒生的童话，她竟兴味盎然地要为我读几段丹麦文的安徒生童话。我竭力表现出兴趣来，她读得就很兴奋也很有感情，我听得也非常投入，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和外公外婆在一起的情景，这情景让我无限的留恋。每次读完，她都会多次感谢我愿意听她读。我们约的一小时左右的时间也会延长不少。
进入十月，丹麦几乎就等于开始进入冬季了。早上天亮的很晚，下午几乎没有黄昏就直接进入了黑夜。
这样的日子我喜欢蜷在被窝里，看看书发发呆。有时候也画画油画。我从来没有专门系统地看过什么书学过什么技法，都是随性而为，偶尔会看看西方油画名家的画，学学他们的光影手法。
从Anna那边回来，我把攒了一周的脏衣服整理了，分分类准备洗。
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正把已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放到旁边的烘干机里。
是薛明飞的电话。
你这会儿忙不忙？他问。
不忙，我在烘衣服。
大约需要多长时间可以烘好？
四十分钟吧。
好，那我四十分钟后去接你。
有事吗？
也没什么，我想喝杯咖啡。
那你说下地址，我自己去就好了。我说。我这家里乱糟糟的，不想他来接我时看到。
我在奥胡斯市区已订了位子。一会儿见。他说完，挂断了电话。
他想喝咖啡？！那自己去不就行了嘛，为什么找我？我有点疑惑了。从去年他来公司到现在，我们也没说上过几句话。我们工作上没什么交集，而且他也是个大飞人，用陈妍妍的话说他忙得四脚朝天，没时间多看一眼下面的小职员。这几天他是怎么发现我了呢？而且他也应该知道我不喝咖啡的呀。
薛的助理陈妍妍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浓眉大眼，双眼皮，牙齿雪白，不胖不瘦，170厘米左右，精明干练。
去年陈在他到任后没几天就来丹麦公司出差的时候，我们在咖啡间取喝的东西时，她问我喜欢哪种口味儿的咖啡，我说哪种都不喜欢。正好被进来续咖啡的薛听到了。之后在咖啡间又碰到他两次，他都建议我试试咖啡，说久了就会喜欢上的。我说我试过了，还是不太适应那个味儿。当时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点怪，估计是觉得我象比较不开化的乡巴佬吧。
薛三十六岁，外表看上去还是挺有男人味儿挺吸引人的，微长的苹果脸上眉毛浓淡相宜地呼应着有点长的睫毛，一双锐利的大眼睛，单眼皮，有点深陷的眼窝，挺直的鼻梁下是明显的人中和丰润的双唇。
尽管接触不多，但单从他这不差的长相上我也看不出他象是强人所难的人。可今天他这是为何呢？
周六下午的咖啡馆里到处都是人满为患的。
他来接我的时候并没有打算下车，于是我也安心了。
我们没有进咖啡馆，而是来到了奥胡斯市区最高建筑的最顶层。
原来这里也有喝咖啡的地方呢。宽敞开放的空间里有五六张桌子，相互隔得都有一段距离。其中一张桌子有两个男人在聊天。
服务生把我们引到了一张靠窗的桌子那儿。透过玻璃窗望出去，大半个市区尽收眼底，远处的海面蓝蓝的。奥胡斯市的许多建筑都有些年头了，并且被维护得非常精心。大部分建筑物都不高。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楼是十几年前盖的，二十层，是本市的最高点了。
这里风景很不错。我微笑着说，看了看他，他示意我坐下。
我坐到了他对面的位子。
我已经预定了两杯绿山咖啡。他说。
谢谢。我说着，却暗自非常不满意。让我来却不让我自己选择，太武断了。我感觉他平时工作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人，今天是谁招惹他了吗？
我估计你还没有学会喝咖啡，是吗？他说，脸上淡淡的。
我微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罗马好玩吗？他问。
还好，至少天气比丹麦随和多了。我说。
随和？他蹙着眉头笑了一下。
嗯，二十三四度，阳光灿烂。我说。
一个人去的？他笑了一下，问道。
是的，我比较不喜欢热闹，所以就……我说。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幸好这时咖啡来了，他收回了目光。
我听说你每年十月份都喜欢一个人出去几天。他看着已离开的服务生的背影，说。
这……我看看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这事儿他怎么会知道的？我猜除了李梅和高明明，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我这是习惯性有规律的行为的。
哦，有时候我也喜欢八卦一下。他看我不吭声，便试着轻松地说。
我埋头看着咖啡杯。Mygod，当着我的面八卦我本人？这算八卦吗？
尼采说，如果人过于敏感，超越了生存条件，人就难以活下去。我轻轻地说，我想委婉点表明我的不满。
他也说过，如果人过于迟钝，达不到生存所必需的敏感，人同样活不下去。他迅速地接过话头儿。不愧是耶鲁出来的，果然厉害。
可你这样已远远超越了那个”必需”的界限吧。我说，扫了他一眼，他也正看着我。
对我来说，它刚好在这个界限附近。他说。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在尝试着寻找自我。我解释说。
尼采说，人总是在逃避自我和寻找自我之间奔波。他说，看着我的眼睛。
他也说过，使欲望得到升华才能防止欲望的泛滥。我只是在寻找一种升华欲望的方法。我说，移开了看着他的目光。
找到了吗？他问。
暂时还没有。我低声说。
还要继续寻找吗？他问。他的目光转向了窗外。点点灯火在夜色里弥散着。
也许。我说。
尼采说，其实男人和女人的感情是相同的，只是进入和摆脱感情的速度不一样。他似有所思地说。
那你的，是男人的感情速度还是女人的感情速度？我看向他，大胆地问道。
有些是男人的速度，有些是女人的速度。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淡淡地笑了笑。
够坦率。我心想，他估计是遇到什么感情问题了吧。
尼采说，男人若是像女人那般去爱人，最后一定会沦为奴隶。我试探着说。
而女人就幸运多了。他笑笑说。
那也不一定。我说。
？！他问。
尼采是说过，女人若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人，则会成为更加完美的女人。可是又有多少陷入感情的女子是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人的？所以相对于男人，女人还是不幸得多些。我轻轻地说。我的心，是那么的不淡定。这些年来，我是以什么方式在守护着那份飘渺虚幻的感情的？
那你，是用自己的方式还是……？他有点犹疑地问。
我没有方式，因为我是一个人。我故作轻松地笑笑说。
是吗。他与其说是在发问，不如说只是不由地说出这两个字而已。
我们今天是来讨论尼采曾说过什么的吗？我问，低头看着已冷的咖啡。
是你开的头儿，我以为你喜欢讨论这个话题。他说。
那是因为boss你过分关心我这个小喽啰工作之外的事了。我有点不满地轻声说。
是吗？！他问道。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我问，语调严肃了点。我估计他可能有什么事儿才找我的，尽管不知道为什么是我。
你已经帮了我了。他说。
什么？我疑惑地问。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李梅的电话。我看了看他。
现在我不是你上司。他温和地说。
我估计李梅是要提醒我晚上游泳的事，所以就按了免提，想让他也听听我一会儿还有事要做，这样我也有理由可以早点脱离这苦海。
小圣人在哪儿呢？李梅阴阳怪气的声音传过来。
说正题。我生硬地说。
一会儿不能陪你游泳了，我来好事儿了。我的天哪！我迅速地挂了电话。
薛明飞的脸上涌起了些古怪的笑意。
那个，我们回去吧。我红着脸说。
晚上的游泳计划不是取消了吗，干嘛这么早回去呢？他说。
我衣服还没洗完呢。我说。
李梅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我站起来走到一边，对她说我晚点打给她。
走，我们去吃饭。这时薛明飞也站起来，故意似的提高声音说。
这边李梅的电话还没有挂断。她问我那是谁在说话。我说是不认识的人，就把电话挂了。
你很怕她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问我。
我是君子坦荡荡，没什么好怕的，只是不想为解释而多费口舌。我说。
尼采说，人总喜欢戴着比自己还漂亮的面具。他有点阴阳怪气地说。
任何勇敢的人，面对已知的危险也会缺乏勇气，尼采这样对我说过。我说，想到陈对他的感情。我不想让李梅因知道我们在喝咖啡而追问什么或者在陈那里说些什么。
哦？！什么危险？他挡在我面前问。他178厘米的个头在我面前也还是有点高度的。
嘿嘿，我只是背背他老人家的话。我笑着把他的问题推开。
过于妩媚的笑总是值得怀疑。尼采曾经和我这样说过。他看着我，似笑非笑。
吃完饭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他把我送到门口，停了一下就开走了。
吃饭期间他看我几乎什么都没吃，问我是不是不喜欢，我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我们交流的很少，但我明显感觉到他似乎对某些事情有了明确些的答案。我只是有点奇怪他为什么找我胡乱聊了这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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