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意识是凭空产生,凭空消失的.它不像能量守恒从一种形式转化成另一种形式,而是诡谲莫测,从一个时空转移到另一个时空.

　　格尔陷于沉沉的昏迷中,似乎是与生俱来一般,一些凌乱驳杂的意识突然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她看见了波涛汹涌的归墟,天下百川皆汇于此,海面下的深沉幽晦处,两座大山巍然屹立,就像浩渺宇宙中两颗相偕的孤星.

　　穿过冰寒刺骨的海水,她站到山上,看到深沟巨谷,千峰万壑,枯松古木,青鸟仙鹤.山水掩映,盘旋重叠,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她看到竹林水过叶摇,青衣男子手持竹杖与她对剑,那是她的二哥;亭台水榭,蓝衣男子长身玉立教她吹箫,那是她的大哥.

　　她看到最高的峰顶上,正对着海底的朝阳,生着一株万年老松,松下放着一口造型古朴,色泽暗沉的古鼎,鼎旁伏着一只野兽,迎波而立,傲视万山,赫然是她的驺吾.

　　原来她不是一个普通无产阶级家庭里的女儿,而是有父母哥哥甚至是祖宗四代的岱屿山殿下.

　　原来她不是一个肉骨凡胎的普通人,而是正宗神仙血脉有七百年修为的岱屿山后人.

　　格尔尖叫着从梦中清醒,只知道自己遇上了比穿越复杂一万倍的事情.

　　她原来是个身份显赫的神仙,却不知何故到同一个时空的凡间经历了几世轮回,更奇怪的是她在这一世又莫名其妙地因为博物馆里的一只长命锁回到仙界,又因为从悬崖上掉下来莫名其妙地找回了自己的记忆.

　　想到摔下悬崖,格尔迅速地把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只见自己和掉下来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衣衫整齐,身上也没有半点伤痕,长命锁安安稳稳地贴着自己的胸口,就连发型都没有丝毫凌乱.

　　只是身边所处的环境不对,她没有躺在一个满是泥污的山谷,而是躺在一间精致的茅舍里.床正对的窗户外,有着一树一树的木棉花.而在床脚边坐着一个粉色衣衫的男子,正对着自己微笑.

　　格尔被吓得六神无主,就这么呆呆地和男人大眼瞪小眼.

　　妖娆,格尔自打见这个男子第一眼就想到这个词,没什么能比这个词更能概括他的了,妖娆,这真是她见过最妖娆妩媚的男人,好在还没有妖娆到让人认不出是个男人的地步.

　　她和这名男子同样都是粉色衣装,但穿在男人身上竟然比穿在她身上还有魅力.最妖娆的还是那一张脸.原本她以为英招那样已经算是长得动人心魄的了,可是这个男人长得更加撩人.面容妖冶,眼神勾人,丹唇微启,欲语还休.

　　“伽夜,还疼吗”男人用异常轻柔地语气问她,那声音听起来柔媚如水,格尔只觉得自己骨头都要酥化了.至于男人叫她什么都没有在意.

　　格尔轻轻摇头,问道:　“是你救了我吗真是太谢谢你了!”

　　男人微笑着伸出手,竟然十分自然地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　“我怎么能不救你,最后还让自己心疼”

　　格尔只觉得他的手滑腻得像女子的柔荑一般,摸在自己头上没有引起自己的丝毫抵触.

　　“那这里是哪里”格尔问道,她现在要赶紧找到慕尘,一方面要告诉他狐女又去闯水神府了,一方面要弄清楚她为什么会无故跑到凡间这么多年.

　　粉衣男子道:　“这是诸毗,离瑶水不远,我家暂住在这,于是把你带过来疗伤.”说话时双眼柔柔地盯着她,格尔只觉得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这男人看她的眼神似乎和慕尘一样痴情,让她隐隐觉得自己和他的关系不简单.只可惜她从小生长在与世隔绝的海底仙山上,对仙界的各种神仙一点概念也没有.

　　格尔说道:　“谢谢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的,可是我现在要走了,我们改日再聊.”

　　她刚蹦下床,男人迅捷地握住她的手臂,皱眉道:　“为什么这么急着走”

　　格尔解释道:　“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男人眼中流露出哀伤,语气低沉道:　“你知道你的每个再见,都只是留给我遥遥无期的等待吗”

　　看着男人黯然失落,颓然伤心的脸,格尔忍不住心软了.她重新在床上坐下,问道:　“你知道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男人如遭雷击般浑身巨震,颤抖着问道:　“你……你说什么”

　　格尔只好耐心地解释道:　“我可能莫名其妙地丢失了很多记忆,你看起来,和我很熟”

　　男人身躯一震,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木棉.

　　“你看起来,和我很熟”男人低低地重复着这句话,忽而凄然一笑,奔出屋去.

　　他本以为他不会再找到伽夜.

　　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事感到绝望,除了找她这件事.因为害怕,所以绝望.她解锁了他的所有感情.

　　直到那个早晨.

　　有人意外地闯入他的结界,进入他在谷底设的营地.他出门走进桃花林,穿过纷飞的花瓣,走到山谷底结界被打破的地方.

　　只见柔和的日光,艳丽的花瓣,夹杂着粉色的衣裙坠落,她穿过重重花林到来.

　　他心中一动,不敢相信那是他熟悉的身影,但还是紧张地飞到女子身边,接住了急速下降的她.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面色苍白但眉梢眼角都写着难以忘记的熟悉.

　　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某个思念了很久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是什么样的感觉.就像漫长的寒冬迎来秋水和春风,就像深沉的黑夜升起太阳和星辰.没有她的时候只有过去和现在,自从她出现,世界就多了未来.

　　他改变了和兵主狭路相逢的计划,只想带着她到旷野里畅游.

　　本以为醒来后的她见到他会像从前一样惊慌失措,或是欣喜若狂地跟他说笑,可是事情却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

　　“你看起来,和我很熟”这八个字的疏离和陌生,就像忽然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银河.原来伤他只需要她简简单单的八个字.

　　男人望着木棉呆呆地出神,刚走出屋的格尔都不敢上前打搅.

　　她知道自己遗忘太多事了,而自己之所以会遗忘的原因也在这些事中.说不定这个粉色衣服的男人正是被她遗忘的人事之一呢格尔斟酌考虑,终于小心地向男人说道:　“那个……你没事吧”

　　花树下的男子没有回答.

　　格尔只好静静地等着,随意地打量周围的景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才回答她道:　“还疼吗”

　　格尔一愣,随即展颜笑道:　“没事了,我不疼了.”

　　男人转过身来,走到她身前,已经恢复了那一派妖艳的神色,妩媚地笑着说: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要完成的心愿吗”

　　格尔毫不客气地点头:　“有啊,我想去瑶水.”

　　男人明媚地笑了.

　　那也是他要去的地方.

　　能再次和她并肩同行,是他感激天意的唯一理由.

　　“水神侧妃于婚礼前夕突发重病,兵主夫人也在这个时候意外失踪,瀛洲的蔚姑娘不见踪影,仙界最近可是很不太平.”万山丛中最为巍峨峻拔的一座山峰上,紫衣男子临崖而立,抚弄玉笛.身后不远处的小仆毕恭毕敬地向男人汇报着,小仆身边还站着一名身穿水绿色衣衫的少女.

　　少女灵动的大眼睛左右乱转,听到身边小仆的汇报不由得嘴角上扬.只见男人转过身子,扫了她一眼,道:　“黑狐族的老人可是死在水神手下了么”

　　小仆应道:　“是.那水神......用黑狐老人的心头血做了他侧妃的药引.”

　　男人淡淡地看着群山,道:　“仙族中人,本就如此.”

　　小仆道:　“但黑狐老人临终前救下了自己女儿,我们是不是要把狐女救回来”

　　男人随便道:　“你若有心,便去救她.”

　　少女在一旁忍不住道:　“黑狐族毕竟是你妖族的同胞,你就这么无所谓吗”

　　男人冰冷的眼神盯着她,冷漠道:　“他们自愿与仙族扯上关系,我有什么所谓”

　　少女不解地说:　“这位小兄弟明明说的是狐女为救她的父亲才会闯入仙界求药,那是被逼无奈啊.”

　　男人冷漠地偏过头,一副不愿与之多言的样子,却向小仆道:　“你说兵主夫人失踪是怎么一回事”

　　小仆道:　“五天前,本来兵主一行已到达瑶水,却正赶上黑狐父女大闹水神府,之后水神侧妃出事,兵主便携夫人北去了.在北去途中,不知为何兵主夫人突然失踪,兵主一夜之间,搜寻了整个瑶水镇,连续三天不眠不休地在寻人.”

　　男人缓缓道:　“找不到人他便要血洗瑶水么”

　　小仆道:　“兵主并没有发怒,但极为失意消沉.”

　　男人冷哼:　“一个仙族的女人,就值得他这么牵肠挂肚.”

　　少女忽道:　“兵主夫人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她可是这世间少有的奇女子.”

　　男人冷哼道:　“仙族的人有哪个好相与一个侧妃害我妖族两人拼命,一个岱屿山的殿下,将无情无欲的兵主搅得永世不得安宁.”

　　少女扁扁嘴道:　“那我也是仙族的女人,你为何允许我留在你身边你不是最厌恶和仙族的人有牵连么”

　　男人面向她,目光锐利,语气冰冷道:　“因为我是妖界的王,让你留下,是不想沾染女人的鲜血.你最好别给我惹麻烦.”

　　少女和他对视道:　“那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你的麻烦了呢”

　　男人冷漠道:　“妖界也有不见血的死法.”

　　少女娇小的身躯在山头的寒风中轻轻颤抖.果然这个男人,对她还是没有什么不同的吧.

　　“小粉红,你到瑶水来也有什么重要的事吗”格尔一边用筷子撩拨着碗里的鱼,一边向对面的男人问道.她说的小粉红自然就是那救了自己的粉衣男子了.经过几日的相处,格尔渐渐发现这粉衣男子虽然说话动作娘炮了些,但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旅行伴侣,人长得养眼不说,就是脾气也是温和好相处的,说话又风趣幽默,唯一不足的就是,他也和慕尘一样的喜欢调戏自己.

　　慕尘的调戏是如同小溪流水,不那么明显,但是丝丝缕缕融化人心的,而小粉红的调戏则是大江东去,明目张胆,惊动人心震慑肝胆的.比如同样是一句　“我想你”,慕尘会用各种修辞手法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心意,但小粉红就会直接干脆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利落地说出　“我好想你”.

　　这时小粉红听见了她的问话,刚要作答,那店小二却在这时吆喝着过来上菜.那菜冒着香香的热气,格尔和小粉红一看盘里,一个不动声色,一个却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原来那青瓷盘里盛着一只三颗脑袋九条尾的鱼.

　　小粉红刚提起的筷子又放了回去,闷闷道:　“你们神……你们是什么心理会吃得下这副鬼样子的鱼”

　　格尔耸耸肩,想当年她第一次和慕尘英招见到这道菜的时候也是这个反应,不过仙界的东西嘛,大多都长得跟基因突变一样,她也就见怪不怪了.

　　看了一眼粉衣男子颇为反感的神情,格尔安慰道:　“瑶水里黑漆漆的,谁也看不见谁,大家就随便长长了.”说完若无其事地耸耸肩,给男子夹了一块鱼肉.

　　男人忍俊不禁,正要开口说话,又被身后一名白袍书生打断.那书生提着酒壶,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坐到格尔这一桌,看着格尔道:　“有趣,有趣,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解释.”

　　格尔看这人一直笑个不停,不打算理会他,转向粉衣男子道:　“你还没说你到瑶水有什么重要的事”

　　粉衣男子淡淡道:　“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来看一看水神婚礼了.”

　　小粉红话音刚落,那突然冒出来的书生便道:　“公子你来的真是大大的不巧,那水神府前不久又出了一件大事儿啊!”

　　格尔一听,立马想到是关于狐女的事,忙问道:　“什么大事”

　　书生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了把折扇,然而他并不挥,反将那折扇当作醒木一般在桌上一拍,道:　“话说那一日,是天昏地暗,乌云蔽日,飞沙走石,狂风暴雨……”格尔不耐烦地挥挥手,催促道:　“说重点!”

　　粉衣男子见她露出极度关切的神情,目露探究地看着格尔.那书生继续道:　“水神侧妃身患重病,端的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格尔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双眉倒竖道:　“你大爷能不能快进一下!”

　　那书生见她目露火光,颇受惊吓,吓得连快进是什么都没问,赶紧道:　“话说这水神侧妃病得就快驾鹤西去了,忽然两天前的晚上,狐女又闯入了水神府.那狐女就是先前伤了水神侧妃的黑狐老人的女儿.她这一次极其猖狂,眼见被侍卫发现,竟然不闪不躲,依然横冲直撞进去.那水神府的侍卫哪是好惹的只见东西南北,刀枪晃动,不一会儿就把狐女围在垓心.”

　　“就在狐女快要成为剑下亡魂的时候,她突然灵机一动,竟然动用了黑狐族的古老秘术化风诀.只见她嘴里振振有词地念了几句之后,黑色的身影凭空消失了.平地卷起一阵狂风,把那成堆的侍卫吹的是头晕目眩,找不着北……”

　　“这股狂风一直吹到水神府后院,不必多说,自然是朝着水神侧妃的寝宫刮去.狂风刮进侧妃寝殿,骤然停止,又幻化出狐女的身影,手里赫然拿着一枚通体黝黑的药丸,不必多说,这自然是用来害那水神侧妃的□□啊!”

　　书生讲到此处,正要继续往下讲,格尔猛地一拍桌子喝道:　“你胡说!”

　　这一声中气十足,直喊得屋瓦咯咯地响,客店里喝茶聊天的仙人们纷纷看向他们.格尔恢复了情绪,看向书生道:　“你继续罢.”

　　书生似乎犹被她那一声怒吼惊得惶恐不安,讪讪地点头道:　“是……那狐女刚把□□喂到侧妃口中,房门砰的一声大开,水神怒气冲冲地到来.可惜为时已晚,水神侧妃早已□□控着服下了那枚□□.水神雷霆大怒,当场一招　‘水火相生’将狐女震得是肝胆俱裂.狐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冷漠地看着水神就说　‘你杀了我,我便与你的老婆同归于尽,死而无憾!’,水神怒不可遏,吼道　‘你和你爹好不歹毒,非烟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下手!’”

　　“狐女冷笑一声,对水神道　‘只怕你府中更有不怀好意的人在用我爹的心头血熬成的汤药中做了手脚,让你的侧妃伤势加深!你府里既有与我一般要伤你侧妃之人,我又为何不来个里应外合!’水神听后,更是怒火中烧,右手扬起一招　‘烟消云散’.将狐女打的是筋骨粉碎.狐女兀自哈哈冷笑,水神又是一招　‘天雷地火’,这回可是放大招啊,只见一时之间天昏地暗,整个瑶水都是电闪雷鸣,那天雷击在狐女身上,每一道都打得皮开肉绽,深入骨髓,狐女的血流出来,染红了这一片瑶水啊.可惜了,当年瑶水还是天帝下来游玩的清净仙地,这一夜之间,就被玷污了个彻底……”

　　格尔不耐烦道:　“然后呢我要你说然后怎么了!”

　　书生怔愣片刻,随后道:　“没有然后了.”

　　格尔身躯一震,惊道:　“什么叫没有然后了”

　　书生笑道:　“那不就是狐女被活活劈死了么,死无全尸,被活活烧成粉末,溶到瑶水里了.”

　　格尔出神地看着书生,仍然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终于,她沉静下来,低头发呆.

　　书生不解地看着她的神色,疑惑道:　“咦,姑娘,你怎么这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莫非我讲的还是不够生动”

　　书生喃喃说完,却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竟围坐了七八个喝茶的清客.那路人甲道:　“这位公子说得精彩啊.那狐女真是忒也歹毒了,上次被罚不知悔改,竟然还敢来我瑶水犯事.”

　　另一人道:　“老狐狸油嘴滑舌,这小狐狸也是一样的阴险狡诈,打不过水神,就去向水神侧妃下手,她哪知道邪不胜正,恶有恶报!”

　　书生喝了口茶道:　“好在侧妃因祸得福,经过这几场变故后,身体竟然不治而愈了.狐狸的奸计再毒,也敌不过天道仁心.”

　　路人甲们纷纷点头道:　“果然,天下妖物,无不歹毒啊……”

　　格尔默默地挤出人群,默默地回到房间.

　　孤灯相伴冷月,芳魂不知何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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