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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从钱义到靳义的沦落


  得梁成济首肯,靳扬退后浅行一礼,返身离开。身后的目光如有实质,靳扬放缓了步伐,硬忍着切肤的疼痛往外走,直至出了鸿景堂,入了拐角,才失力般扶住了墙。冷汗铺了满面,靳扬缓缓侧靠在墙边,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半晌才微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阳光温煦,正是大好的晴天,一如片刻之前。

  直至夕阳西下,靳扬才一路走走停停,磕磕绊绊坚持到了县衙后院,恰撞上执书的钱义。

  夕阳的余晖中,靳扬唇色发白,蓝条的粗布衣衫被浸得半湿,手中的纸张也攥得多有皱褶,此刻半撑着门框的样子,像是疼得实在受不住。

  靳扬平素行事虽多有越界,却也算不得太过惹是生非的人,除开两年前昏倒在怀殊县衙外,再没得过严重的伤伤病病。乍见这般情境,钱义怔愣一瞬,只看得出他行走不便,一时却分辨不清他伤了哪里:“你这是怎么了?”

  “扶我一把,”靳扬疼得连话都说不全,更别提维系正常的走路姿势,缓了片刻才浅声笑道,“钱师爷,小人今日出去看热闹,看得委实不巧,实实在在被人殴打了。”

  殴打?是劝架被殴打了,还是怂恿别人打架被殴打了……

  钱义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是出于同僚情谊就势扶了一把。靳扬本就没多少力气,松开门框的瞬间,几乎整个人都要倚靠着钱义才能勉强支持。

  “当心些,你嗓子怎么哑成这样,”将人扶进内室,思及靳扬懒散的性子,钱义到底叮嘱了一句,“今晚别忘了处理下伤口,否则明日有的你苦的。”他原本还想着去找些伤药,目光恰好掠过靳扬手中的瓷瓶,倒也省了这份精力。

  靳扬微咳了咳,慢慢俯身,艰难地卷起裤管。膝上一片零零碎碎的小伤口,破开的皮肤多是翻折了一半,却又固自粘连着。偶有连成片状的伤处,破口还渗着血红,明显是摔倒时形成的挫伤,比起手上,也未严重到哪里。

  钱义动作略顿,看了眼靳扬:“要给你找个大夫吗?”

  找个大夫……大夫……

  靳扬坚定地摇了摇头,对着窗外默默看了片刻,终是视死如归地扭回头,有气无力地道:“钱师爷,这个……其实小人有些地方,自己真上不了药。”

  底裤褪下来的一刻,钱义手下轻微顿了一瞬,下意识复看了眼趴在床上、抿唇一声不吭的靳扬,不免皱了皱眉。他与路高均是仕途出身,既然考过功名,自然念过私塾,对这种伤再熟悉不过。一道盖着一道,便是实打实戒尺硬挨下来的,寻常争斗绝出不来这种伤势。

  素色的里衫稍显宽大,隐隐露出背上掩映的旧伤。时隔多年,连鞭锋扫过的地方,至今都消不掉丝毫痕迹,足可见当时落鞭时的狠厉。

  即使靳扬在破作假案上,堪称造诣高深,对于那套假账入狱的说辞,钱义也一直持保留意见。两年前他便与路高隐晦地提过,靳扬的过去怕是没有他自述的那般简单,但奈何路高彼时捡着流浪猫狗成了习惯,完全没放在心上。

  “你躲谁?”钱义早便看出他不似个算账先生,只是稍想岔了些路子,经此一遭,再联系捕头的传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回忆了下近期怀殊县的出入百姓,他略迟疑了片刻,才有个大致的猜测,终是带着些许不确定,“先时,你在鸿景堂待过?”

  鸿景堂对学徒的要求,颇为苛刻,卯时晨起考校,而后侍诊研学,温书必至近子时才得休息。年纪、天分、家世,几乎初轮的择选便能筛下大半人。三年期内,还有细目的考核。几番除名之下,真正能在三年后拜师从医的,不过寥寥几人。

  钱义幼时有一挚友,中途意欲弃文从医未果,因而对此印象深刻,但如靳扬这般与勤勉刻苦打死沾不上边的人,看着当真怎么也不像能与鸿景堂扯上什么关系。

  “咳,”靳扬偏过头看向钱义,状似笑得有些惨淡,“钱师爷,您也知道,鸿景堂的休作有时,与小人的休作有时,在基本观念上,出入得有些略大。人太遵从于天性,出于天道轮回,总是会发生些什么有趣的事情的。”

  所以,说到底就是你真的已经懒到,鸿景堂实在忍无可忍把你扫地出门的地步了?

  钱义抽了抽嘴角,对这种没脸没皮的人彻底无话可说,干脆一言不发倒出药酒揉开肿胀的瘀血,耳边瞬间一片清净。

  历朝历代,为人父母,多是引着儿女读书,只指望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当然,总也有些例外,或家境困顿,或祖上流传,父母无奈退而求其次,单念着子女能学门手艺养活自己。但无论手艺人还是读书人,说到底都是先生带的,三日挨一小责,五日承一重挞,都是家常便饭。而若说行医有什么特殊的,也不外乎这门手艺订死了不允许出错罢了。

  钱义无奈想着,这顿旧伤,靳扬到底得犯了多大的事。摇了摇头,收起瓷瓶,他对着床上像是半死的靳扬,刚想开口,突然脑中划过一道念头,神色即刻变了一瞬,眉头缓缓蹙起,看着靳扬的目光也逐渐变得万分晦涩:“你说的那个半吊子师父,梁成济?”

  以靳扬入狱的年岁推算,鸿景堂恰好出过一档大事,百年医馆的声名,几近毁于一旦。而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藏红花作假致死”风波,涉及其中最深的,居然是梁成济的亲传弟子。钱义没有接触过这份狱案的卷宗,只是从挚友处偶然听闻过风声。而据传,最终的结果,似乎案犯年纪过幼,按律未能立时处斩。

  “钱师爷,”靳扬半睁着眼,气若游丝地开口,“我今儿才发现,您对于小人的医术,竟是这般的推崇。平日只记得您对小人百般冷嘲热讽,原来,这……岂非是传说中的……”语音就此缓缓停住,靳扬艰难地牵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钱义的脸色,瞬间黑得不能再黑。他方才被这个想法惊了一瞬,倒是忘了,本朝杀人无赦,即使彼时年岁未及,如今怕也早已秋后问斩,何况,钱义冷笑一声:“就你这幅鬼样子,梁成济若能收你为徒,我干脆直接跟你姓。”

  那真是万分不好意思,您日后,怕是真要改名叫靳义了……

  靳扬枕着头浅笑着阖上眼。当年他七岁直接得拜梁成济为师,占着极高的运气成分。按着鸿景堂的规矩,学徒验明世代家世清白、九族均无内亲外戚触及律例后,便要拟定师从,不得变更。以公而论,鸿景堂诸位医家流派相异,早期多从师源,唯恐观念冲突,混淆思维;而就私理,求医重一“求”字,向来只有师父挑你的,哪有一个学徒挑挑拣拣的道理。

  这般规矩定死下来,拟定师从便要慎之又慎,毕竟莫说三年期后,最终是否能得拜师门,便是初试对答也未必过得了关。彼时梁成济早已声名在外,往先自恃有所天分投报其门下的,大多最后铩羽而归,坚持最久的,也不过两月便被迫退而弃学。旁人多方揣测,梁成济怕是根本没有收徒的打算。

  于是,那年梁成济名下,竟是无人敢报。换言之,当日有幸领教梁成济考校的,也唯有他一人。靳扬至今记得,引他一路去后院的老翁这般与他说:“小娃啊,你选了这儿最好的大夫,可日后得吃得了苦头。”

  彼时,靳扬只是懵懂地点点头,他看着路上走过的几个老大夫,都笑得慈眉善目的。等进了后院的书房,他才知那老翁所言非虚,这个先生,不仅年纪轻,看着更不像个好相与的,提笔落字的神情,也严肃得透出一种刻板。

  从进门开始,梁成济整整晾了他一个时辰有余。

  靳扬屏气凝神,压着畏惧,一动不动地站着,站到腿都像要断了,才见梁成济将一叠纸递到他面前。不算薄,也不算厚,这是靳扬的第一反应,但他接过后粗略扫了一眼,脑中便是一片空白,心中凉得彻彻底底,而梁成济只是弃笔靠着椅背,不辨神色地看着。

  学医初起,多强调背功。一棵草,它长出来怎么样,便是怎么样了,没什么逻辑可言,也不需要人教,这些枯燥乏味的东西,统一被称为基本功。就像求学于针灸名师,指力一贯是先练的,初轮考校的方式分外简单,一盆水,一张纸,纸浮于水,针穿纸而过,纸不沉。

  背书,是鸿景堂入试的必考项,但确没有梁成济出题这般艰涩的。零零碎碎,似是顺手不知从哪本书里,随便截出半句话来,没头没尾。靳扬手上有些微汗,他肯定自己并非没背熟,抑或是忘了,他是真的从来没看过这些词句。

  大着胆子翻过了这页,却见其下也多是大同小异,连续看了几页,他垂眸压着发抖的手,默默看着纸发呆,丝毫不敢发话。想来,梁成济大致此生,都应当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学生。

  过了许久,梁成济也不再理会他,只是取过桌上的书。书页翻阅的声音响在寂静的室内,让靳扬心中万分煎熬:“梁大夫,我……”靳扬觉得自己的声音万分生硬,隐隐有些颤抖,“我没读过这些,但我以后一定……不,我回去就背,一个月以后,我再来背给您听,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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