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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往事不堪需跑路


  梁成济阅书的手就此顿住,抬首看向他的目光,疏淡中带着固有的凛厉,沉凝出一种深邃而莫可言述的威势,许久才将书轻合着放在一旁。

  靳扬承不住这种锐利的打量,不由移开了双眼,只觉梁成济的视线在他手执的纸页上淡淡扫过,随后,终听梁成济道了自他踏入书房以来的第一句话,语音无波无澜,却是同样的考校方式。

  没有出处,没有提示,只有截断的语句。

  靳扬抿着唇,无措地站在那里,半晌才迟疑地摇头。梁成济不置可否地看着他,依旧按部就班一道道问下去。靳扬大半的,都是摇头,完全没听过。

  “夫失精家,少腹弦急。”

  靳扬习惯性摇头的动作倏然顿住,混沌的神智像是瞬间从阴霾中清醒过来,下意识抬头,磕绊了一下,匆忙接了上去:“少腹弦急,阴……头寒,目眩。发落,脉极虚芤迟,为清谷、亡血、失精。脉得诸芤动微紧,男子失精,女子梦交,桂枝加龙骨牡蛎汤主之……”

  声音逐渐低微下来,对着梁成济全无波澜的眼眸,靳扬底气不足地续下了方药:“桂枝、芍药、生姜各三两,甘草二两,大枣十二枚,龙骨、牡蛎各三两,右七味,以水七升,煮取三升,分温三服。”

  室内寂静了片刻,梁成济只是不辨神色地看着他,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

  其实,靳扬并不知道这些究竟在说什么道理,更辨不清种种条文间有何关系,只是单纯一个字一个字硬磕下来的。梁成济不发话,靳扬看不出他的意思,也不敢停,只得按着顺序一条条往下背,直到梁成济眉间微蹙,冷声道:“停!”

  靳扬心下一惊,诵背声应势而止,正见梁成济半抬起手:“手伸平。”

  靳扬迟疑地伸手,还未反应过来,梁成济便执起桌沿的一方镇尺,扬手抽在了他掌心。尖锐的疼痛瞬间从掌心蔓延开来,麻木一瞬后更是烧灼般的痛感。靳扬疼得下意识撤开手,眼中生生逼出了模糊的水痕,却连眼泪都不敢落,只是惊惧地看着梁成济。

  “这是第一次,”梁成济看着靳扬,“不做追究,下一次,你自己当心些稳着。继续!”

  靳扬原本脑中梳理得差强人意的语句,此番受惊之际,彻底乱成了浆糊,却又寻不出分毫错处,只觉梁成济行事严苛得当真名不虚传。

  靳扬年少早孤,随母颠簸。他娘曾是个大户人家的侍女,没认过多少字,只陪过少爷温书,知道多读书方能有出息,故而日夜辛苦劳作赚钱,只求寻些低价的书。

  彼时,医籍的流传呈现出两大极端趋势,一则医道求之若渴,一旦为名家所藏,便就此秘而不传;二则源于行业限制,不懂行的不会买,以致市场低靡,无奈沦于破旧书摊,低价贱卖。

  他娘得书后沉默许久,才喃喃道:济世救人也不错,是件大事,积福的,日后家里得了病也好有个指望。故而幼年读书,多是他娘念一句,靳扬便跟一句。莫说这些旧书本多有错版,医道的术语大多生僻,他娘认不得,读错也便错了。

  可是,不比当今医著的言辞缜密,文笔卓然,条理清晰,初传的经典讲究实实在在的诊治根基,简明的症状后直接处方,一个字都删减讹误不得。

  那日,靳扬在书房,手板从头挨到底,直至晚霞虚虚笼过天际,才终于听梁成济开口,考核结束。靳扬手上已经疼得几乎麻木,脑中紧绷的弦便似瞬间断开,恍惚间方觉背后已是汗湿黏腻。鸿景堂的初试,至多一个时辰,便能大致分个三六九等,他从不知晓梁成济的考校,竟会这般难捱。

  这是尚且年幼的靳扬,对梁成济的最初印象:严肃、刻板、眼神凌厉、喜怒难辨,一言不合还会打人的老古板,却据称是鸿景堂最好最年轻的大夫。

  “今年报到我门下的,还有别人吗?”梁成济接过靳扬递回的纸页,从手边又取过几张新的,提笔间忽又意味不明地问了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为何想从医?”

  为什么呢?因为他尚未记事时,父亲便死于瘟疫;因为他娘白日黑夜太过辛苦,他只想学门手艺,贴补家用;又或者出于兴趣;乃至最简单的缘故,不过因为医书便宜。无论如何,都足以答得合情合理,但靳扬顿了很久,或者说,在他听到第一句看似平波无澜的问话时,他就顿在了那里,死死抿着唇,连极度疼痛后硬忍着的泪水都险些溢出眼眶。

  半晌,靳扬才勉强抬头,分明胡诌的理由,却是落字有声,带着堵气非如此答不可的坚决:“梁大夫,我想拜您为师。一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

  梁成济执笔顿了许久才落了下去。他没有再和靳扬说话,就像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只自顾自沉心写着什么。

  靳扬从早站到晚,脚底痛得像骨头都要断了,此番看在他眼里只觉时间推移得极为缓慢。他都快以为梁成济打算再晾上他一个时辰。

  许久,梁成济粗粗勾画几笔,将纸页轻掷在桌上:“这是你五年内要精读泛读的书目,十张纸,一百二十二篇。勾出的四本,一个月后,背与我听,错一个字,十下。你可能还不了解:我的规矩,与鸿景堂的规矩,不大一样。鸿景堂逐条列明的细目考核如何过,是你要抽空自行解决的问题,在我这里,我教过你什么,说过什么,你最好一字不落地记下,当天清干净。若是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问及你又答不上,总不会比今天客气。”

  梁成济从不虚言恐吓,所以比起日后,初试的责罚当真算是温和太多。直至许久以后,靳扬已对医道稍有涉猎,才恍然想起,那次梁成济整整耗了一天所考校的,大致并不是背书。

  回忆漫漫散开,靳扬疲惫地趴在床上,意识模糊地开口:“钱师爷,烦劳您帮我理理东西,小人性命堪忧,明日急着避难,拖一日都不行。”

  次日,钱义推开半拢的房门,正见靳扬侧躺在床上,白色里衣,发丝散在身前,被汗水沁得半湿,眉间欲舒未舒。素色的薄毯胡乱盖了半,又坠了半,静静悬下,枕边侧摊着一本老旧的书稿。此刻,靳扬的手微微蜷着,正压着半纸书页,睡得人事不知。

  钱义挑了挑眉,直接从他手下将书抽出,正见封页上醒目的字迹——《洗冤集录》。那个昨日还扬言性命堪忧,急着避难的人呢?死了不成!

  惊扰之下,靳扬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眉宇间闪过一丝痛楚,恍惚片刻才看清了来人的神色。回忆起昨夜的对答,靳扬困顿间眨了眨眼,轻哑着嗓子一脸正色道:“钱师爷,小人沉思半宿,还是觉着,睡饱了才跑得动。”

  钱义倚着床栏,状似深以为是地点点头:“是啊,何止,怕是你养好了伤才动得了,改日还须取上五十根蓍草,占上一卦,讨个好彩头。”

  靳扬默了默,心道:钱师爷,您老人家委实多虑了,等真养好了伤,怕是再也动不了了。

  不等他答话,钱义便将手中的包裹随手扔在了床上:“父母在,不远游,怀殊县本就是个荒凉之地,如今权当为你践行。路大人怕你半路遇不上山贼,特地帮你准备了笔盘缠。”

  靳扬怔了下,打开包袱一看,不禁眼角略抽了抽。不是银票,便是银两,除了钱,还是钱。这路大人,还真实在啊。靳扬下意识看了眼钱义,便见他一脸哂笑:“你别看我,我可没这好兴致,昨日你那副中了邪的样子,我怎知你不是心血来潮。”

  钱义此人,说话是一贯的阴损,便是做件好事也要给人留下三分刻薄。靳扬垂着眼眸,也不与他分说,自顾自伸了个懒腰,甫一回神,便见眼前摊着一份案卷。

  钱义挑了挑眉:“巧得很,你这《洗冤集录》看得正是时候,衙门今晨又多了份差事。路大人怕是过些时候便要来问你,这古人所述的‘滴骨亲’,究竟是准还是不准。”

  所谓验滴骨亲法,乃是以针刺血,滴骸骨,若亲生,则血沁入骨内,否则不入。对此,《洗冤集录》记载得明确,倒也并非宋慈所创,但流传到如今,还是滴血验亲之举更多些。

  “益生堂的案子,已经结了?”按怀殊县的办案效率,理当没有这么快啊。靳扬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取过案卷,粗粗览过便蹙了蹙眉。他在县中两年,还是首次遇到命案。老父失踪多年,寻而未果,如今在旁人院中挖出骸骨,第一步要做的,便是验明尸源,可是:“小人幼时倒是试过,算不上准。古今迷信滴血验亲之举,连判冤案的,可不止一两个。”

  靳扬本性懒散,撇开当年竹杖戒尺下的强行记忆,旁的书目,一贯是当画本子看的。心情好时求个思路,若挨了打便权当无聊的消遣,但若真有朝一日用起来,还得试过方知。这也算漫漫年岁中,梁成济唯一耐心教他的东西。

  当年,靳扬是堂堂正正,正式下跪敬茶,行的拜师礼。入门第一日,梁成济便将话说得再死不过:他讲的不必尽听,书上写的也不必尽信,谁教的都不算,但师徒之道,你若反驳不出道理,便只能受着;若是日后当真研学出了什么名堂,这顿打,便权当白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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