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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定情而后赴“死”


  靳扬手下一顿,大致能与夏素灵感同身受,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隔了片刻,他才起身倒了两碗酒,一碗递与夏素灵,一碗留给自己。

  从七岁那年开始,他也一直以为自己会一路走下去。毕竟世上哪个医家,会希望有人死在他的手里?抬手缓缓饮尽烈酒,靳扬轻咳了两声,才笑着看向夏素灵:“梁前辈大致是想让我学校正医书。不知为何,以前看书的时候,连孤本都恨,现在却很有种……偷师的感觉。”

  靳扬的话,言谈之下,说着总归像是玩笑,但夏素灵却是很难当做玩笑来听:“我也差不多啊,我爹从来不教我,他觉得,女孩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

  靳扬笑着摇了摇头,复又倒了碗酒:“那是你爹疼你,这样就很好啊。那年,我第一次在牢中过生辰,十二月十六,我娘病中来探狱,”喝完了碗中的酒,他才轻轻吐出了后面的话,“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几年前,在旁人看来,他身上大致到处都是可纠的错处;而如今,却只能听得钱义意味不明的一句“你倒是博学,鸡毛蒜皮都会些”。从梁成济的一言一字,一举一动,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被放手,被不做追究,不再要求,彻底不再寄予希望:“我以前一直觉得,活着,很难,很难,这两年,却突然觉得,很简单。”

  靳扬正欲执起酒坛,措不及防看着一滴泪水打湿在桌沿,怔了一下,才低头随意地理了下衣衫,悄无声息地拭去了泪痕,抬首时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最后喝上一碗,我们就回去吧。天色不早了,你家人会担心的。”

  夏素灵家境优渥,靳扬师训严苛,二人此前从未醉过,如今亦是点到为止,格外清醒。收好诊籍,二人走在路上,夏素灵迟疑很久,才开口:“靳扬,你和我想象中,一点也不一样。”

  “嗯?”靳扬诧异地回头,他倒是从不在意自己在旁人心里是个什么样子,却也是第一次当面听人说这样的话。

  夏素灵却是不再接这个话题了,眉目间有些犹豫:“靳扬,我觉得,你也未必……像我爹,就有个弟子,叫钟泓。他算是个顶有天分的人,既不生簧,也不刷夜,就是性子直,旁人都顾着套瓷,偏他是个轴脾气,还与我爹添堵,故而很不得我爹喜欢。连他出师后从业,夏家都没出过援手,几乎就是接连碰壁,但他性子硬,拼死也没求过我爹一句。毕竟本事好,这些年,他在那里还算小有名气。”

  靳扬看着夏素灵,分明自己还很难过,却认真开始列数这钟泓曾经是何等的倒霉,何等的惨淡,不禁笑了笑,但心里分外清楚,他与钟泓不一样,就像他恩师与夏前辈不一样,夏前辈的道理,不是他的道理:“素灵,我喜欢你。”

  悠长的小道,瞬间鸦雀无声,夏素灵与他静默着走了好几步,才脑中空白地回了句:“嗯。”

  鸿景堂的匾额,逐渐浮现在视野中,靳扬恍然想起当年年少的交际。他自幼被梁成济带着,去赴各种名目不一的医家集会,自然也会偶遇一些同龄人,那时候,大致只是些玩伴,直到他们慢慢长大,一代换过一代:“其实,我可能认识钟泓。”

  晚风吹过脸颊,扬起一片青丝。靳扬看着夜幕中的鸿景堂,心中突然抑出一种很深很沉的难过。他不过只是做错了一件事情,不是吗?

  “靳扬,你有想过与师父谈谈吗?就今天……”夏素灵看着靳扬无端的沉默,突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良久才见他轻描淡写地回头道:“放心吧,夏姑娘,我一定会上京师,将你明媒正娶进门的。”

  夏素灵噎了一句:“你都不怀疑我会拒绝吗?你现在这么丢人!”

  “我知道你不会的,你喜欢我,”眼见夏素灵的神色突变,靳扬缓缓收了笑意,一脸谦逊诚恳,“但喜欢这件事,不应该让姑娘讲。夏前辈有句话,我还是很认同的:女孩子,就应该在家里相夫教子。”

  几轮闲谈,一番嬉闹,靳扬将夏素灵送回房后,已是夜色微深。是夜,他在房中翻来覆去许久,终究无眠,眼前俱是一幕幕画面,从梁成济执书一副副方药拆解的神色,到临诊时他侍立在旁的身影,久远的记忆理当模糊,却始终挥之不去。

  对着墙壁发呆许久,他倏然起身穿好衣物,径自出门煮了壶茶,待得茶煮好,却又犹疑下来。如今的时节,入夜稍有些凉意,靳扬只穿了件单衣,站在厨间依旧感受得到冷意,半晌,他抿了抿唇,复取了一根藤条,入手时手心隐隐觉得有些灼烫。他还记着藤条抽在身上有多疼,甚而可能还沾着他的鲜血,便是此刻攥在手中,他的心都慌得厉害。

  靳扬攥着藤条,直接端过摆齐了茶壶杯盏的托盘,直往梁成济卧房走。他不敢再停下来细思一分,唯恐停顿一下便再鼓不起勇气。夜间的微风泛着凉意,靳扬长立在门口,抬起左手敲了敲门,室内毫无回应,等了半晌,他垂目僵持片刻,复又敲了敲,良久才听得里面不甚清楚的询问:“谁?”

  靳扬心下一惊,正见漆黑的屋内显出一道刺目的烛光,未及片刻室内便缓缓铺满了光明。他下意识看向天色,才反应过来如今是什么时辰,慌乱之下,险些避走开。

  “吱呀”门应时而开,梁成济穿着简易,发丝舒缓地垂在藏青的衣衫上,还未来得及束起,明显是初醒时的样子。正对靳扬,他的眉头不明显地蹙了蹙,目光从杯盏划过,缓缓定格在靳扬攥得发紧的藤条上,停留许久,才侧身退了半步:“进来。”

  梁成济不喜铺张,室内除开一应用品,便是内侧床铺,外兼一方长榻,一张书桌。靳扬将托盘轻放在长榻正中的桌案上,垂着眼眸倒了杯茶。梁成济复在榻上坐下时,已用簪子草草斜束了半数发丝,至少不至举措间遮挡视线。

  “您……”靳扬措辞很久,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不自觉顿了顿后,才勉强斟酌语句,试探着问道,“误诊过吗?”

  梁成济方执过茶盏,闻声像是没反应过来,茶盏在口边停了片刻,他才眸色深沉地润了润口,不轻不重地道:“在我手上逝过去的人命,几十上百都不止,”茶盏轻磕在桌案上,梁成济看着靳扬,目光中渐渐透出一种很深的锋利,“但我似也没动过作假的念头。”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换做六年前,便是梁成济要怒极动手的意思。靳扬匆忙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才听得梁成济冰凉的声音:“谁教你的?”靳扬低着头,整个人都不自觉抖了抖,却听一片沉默间,一句更甚一句的问话:“还是我梁成济没本事,把你教成了这样?”

  心中预想,和现实总归有着千差万别,梁成济永远有这个本事,让靳扬连话都不敢往上接,更不知该怎么接。攥着藤条的手紧了又紧,室内却依旧是打破不了的死寂,靳扬直接跪在了地上,没有任何缓冲,膝上剧烈的疼痛,让他脸色都不自觉白了白。

  梁成济怔了下,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靳扬从来不是个贯会硬碰硬的主,当年尚还不擅临诊的时候,论医案起来,他进书房二话不说,一贯先跪下,从下往上看着梁成济谈话,十几岁的年纪,跪在冰凉的地面上,眼神闪避地看着他,模样是十足十的可怜,逼得梁成济天大的火气也只得削下去。

  “您……既然误诊过,自然也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靳扬正跪在地上,语音艰涩,夜幕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物,丝丝沁入双腿,“故而,您可能一生都无法感同身受,作假害命、丧尽天良,犯上这种赔尽一生也消不掉的恶业,那又当是种什么滋味。”

  靳扬以前,手上尚算干净的时候,连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人,有什么可值得原谅的。就医界而言,从来不论对错,济世助人的良善之人要治,十恶不赦的杀人犯要治,平凡如常的普通人要治,为善一生的人,也未必比坏人的命更值钱半分。一切是非对错,均是官府律例解决的事,与医界毫不干涉。便是医之大者,也绝不以主观善恶,轻易决定人的生死。

  但靳扬幼承名家教导,心性颇高,自来觉得,人不必非要看得起别人,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被当做人看。然而直至现今,他终于也成了自己曾经几度嘲讽、甚而极度看不起过的人:“靳扬不奢求恩师……,只是……”卡在喉间的那句“知错改过”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对着膝前的三寸之地,他分明心中千般思绪,有万千的话想说,或告错,或追悔,或言志,或是他六年来反复折磨回忆下的重重思索,开口间却完全无以诠释在苍白的言辞中,不知从何处说起,更不知要如何让梁成济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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