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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崩溃流


  人都说要立大志,承继医脉以悬壶济世,但靳扬从来没什么大志,他一生都是这样,被梁成济逼着学上去,学到让其他人望尘莫及,又被那些冲击的事情一步步推着往前爬。他被逼到这种地步,然后前路茫茫,怎么做都像是可以,又怎么做都毫无指望,再怎么样倾尽全力都不如当年什么都没做时过得顺畅。

  鲜血在眼前浑浑噩噩地淌,他看不清晰前方的路。

  全世界都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被嘲讽,被奚落,被蔑视。

  有那么一瞬间,靳扬忽然觉得自己很恨梁成济,从来没有过的那种怨恨,深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如他日后所述:“其实我恨他的,我那时候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是恨他的,我最恨的就是他。没道理,我就是恨他,特别恨。”

  他痛恨这样,痛恨一切。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人应该努力活着,他必须拼尽一切活着,可若是当年他死在当场就好了。甚至更久远一些,他若是没有涉医,或者拜了别家为师,他就不会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傅莹儿不会郁郁而终,他也不可能举目无亲地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他是背叛了梁成济,叛离了医道宗旨,可是他这样相信梁成济,不也是一次次被他这样放弃吗?

  靳扬想起那年牢狱中,狱友冤案平反出狱,两三年后复又回来,坐在拐角处神色怅惘,分明在笑,却又不似喜悦地低声道了句:“我还是适合这里。”像他们这样的人,终其一生,还能有什么指望?可能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吧,永远是一生的污点,即便不在医界,也不代表这个污点就会不存在。从此躲不开,避不了,谈不得。

  最后,他终于开始恨自己,恨自己会这样想,恨自己无论如何都只能这样无能为力。这样的人,大概全世界再也没有谁能够忍受得了了吧。

  靳扬开始哭,他一直以为悲到深处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可能会想死,可能会麻木沉寂,甚至可能会抬首大笑,但他许是还不够绝望,起码他还是能哭出来的。

  这些年,他不断地重复,不断地噩梦,不断地从头开始结果却永远是一模一样。

  梁成济几乎是眼看着他直线崩溃下去。酒肆门口,人流未散,大庭广众之下,靳扬就这样全不在意,不在意到足以将这种种过去任人谈说。他说得出,也承认得下。可是逼到这种地步,偏偏连梁成济都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收场。

  靳扬头晕得看都看不清,模模糊糊才意识到有手拦在自己额前。梁成济拉住他胳膊,当心着引他起来。靳扬眼中尽是溢出的眼泪,唯有喃喃的语音:“我知道了,我不要学了,我不学了”,他就像失了魂一般,“我学不会了,我不学了…….”

  他努力想让自己不要讲出口,他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说话,他甚至想让梁成济彻底忘记他说过的一切,忘记今天他如同疯子一样做出的一切。他不是这样子的,他不是…….

  他努力将所有的话闷在心里,那夜天色很暗很暗,他很绝望,什么都看不见。

  “靳扬!”夏素灵勉强从梁成济手中接手扶过靳扬,在他身边紧张地叫了许久,“靳扬,你听见我说话吗?”其实,他大概根本不需要谁来谴责他,他自己就有本事能把自己逼疯。

  比之夏素灵,靳扬要混乱得多。许是酗酒的反应终于出来了,他开始呕吐。起初夏素灵还未放在心上,直至此后两三次越发厉害,才慌张地看向梁成济:“师父!”

  再回首靳扬的脸色已经惨白下去,嗓子里复又涌出一股难抑的热流,腥甜灼烫,腹部继而一阵疼痛。夏素灵哪里知道他这些日子喝了多少酒,只觉他攥着自己的手颤了颤,便朝地上猛地呕出口血,往她身上失力般倒了几分,目光像是有些茫然。

  他昏沉到分不清自己在哪里,痛感过后毫无余力,浑身说不出多难受,即刻就应当要倒在地上。他仅存的意识里,勉强记得夏素灵是个女孩子,不能往她身上借力太过,但眼前人影错杂,颠倒错乱,他只觉得画面模糊着瞬间拉远,声音似被骤然抽空而陷入沉寂。

  靳扬再看不清谁扶着他,模糊的视线中隐约又晃过影影绰绰的光。酒肆挂着的灯笼尚在摇曳,红红的,照出了一抹苍白,衬出夜幕的喧嚣与凄清。他拼命想要说话,却只能艰难咽下涌到喉口的血,呛咳得很厉害,灵魂似要脱离驱壳。

  他的意识越发混沌,却又莫名舒适起来,像是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种温暖的,柔和的,能将他包裹起来的,很漂亮,无忧无虑,无所畏惧。他恍惚地看着远方的天空,觉得周围柔和得越来越淡,微开的口唇极轻地动了一下:“娘。”

  “梁成济,你有没有搞错!我是个刮痧的,祖传刮痧,不管你这些的!”

  夜还未深,鸿景堂灯火未歇。靳扬蜷缩在榻上,脸色很白,神志不甚清明,就这么躺着。许是情绪不舒,他闭目皱着眉,无意识地锁着梁成济的手,根根指节攥得很紧。

  “吐口血怎么了?我侄女家的丫头撑伞赏个花,伤春悲秋抹把泪,吐出来的血都能拿盆装呢!”眼见梁成济坐在榻沿,诊病时万年无动于衷的目光,柳平简直气得肝疼。与阎王争命是个体力活,他打烊歇业、躺平养生时,最忌讳有人把他从房里拖出来。

  走近一见靳扬的情况,柳平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这血不是已经止住了吗!也没再吐过什么不是!接着卧床休息不就得了?”便是再不放心,开点安神的、防呕的、止血的,那…….柳平险些骂出口,最后还是堪堪忍了下来,心道:得,那也不能常吃。

  靳扬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不在酒肆了。他茫茫然看着眼前的场景,却也没什么反应。柳平见人醒了,倒是不骂了:“这是磕到了?”话是这般说,但靳扬额上的伤处明显不是一次能磕出来的,伤势叠复,似是被人摁着头反复撞过几次,柳平比划着踌躇片刻,自言自语般忧心道,“这伤这么深,怕是要留疤啊。除了这里还磕到过哪里吗?”

  许是方才太匆忙,许多外伤都没细致地处理过。靳扬不作声,柳平也权当自己没问,正欲配合梁成济抬手查看,奈何几乎每个动作都要遭到靳扬潜意识里极大的反抗与排斥。他一时对梁成济也是十万分的服气,情绪这么不平稳血都止得下来。

  “你听我说,这伤不严重,好好休养一点事情都没有。我跌打损伤什么的也非常拿手,一定没事的。”虽然按说靳扬也不小了,但不论年纪,举凡生了病,总归哪个都挺像小孩子的。

  柳平努力想着如何和脑子不清楚的人讲道理,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说到底,梁成济想必也就看中他哄孩子别有一套法子了。

  还未等他转过念头,梁成济回头见他这般干杵着,随口便道:“我暂时抽不出手来,你先给他处理一下伤口。”

  柳平闻言目瞪口呆地瞅着梁成济,抬手震惊地直指着靳扬,险些哑口无言:“这…….这幅样子……”怎么处理?绑起来上药啊?!

  梁成济皱着眉头起身,弯腰将右手从他颈后穿过,板着靳扬的肩膀扶他半坐起来,顺势旋身往榻后坐了些。靳扬意识很模糊,说不清是受惊还是什么,靠在梁成济身上依旧在不明显地挣扎,攥着梁成济的手用力到发颤,混沌的目光带着下意识的躲开,口齿不清念了句:“疼。”

  “他怎么像是很怕的样子,他这样…….”柳平手下一顿,似是觉得这样讲话不好,左右都得罪人,便干脆讲得更难听了些,“刘延的事你也看到了,要不先把他绑起来,万一出点什么事,也不至于伤人。”

  如今鸿景堂非常时期,难免有些矫枉过正。连万年不管事的馆主都煞有其事地回了封信,委婉表述了一番哀悼与遗憾,并颇为正经地留字道:日后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去考虑救人。

  “不用,他没事。”梁成济回得很肯定。

  “可……”他这幅架势可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

  “我说了,他没事。”梁成济左手被靳扬攥得太紧便干脆不抽手了,就着方便直接带过他的手,一并从前制住他的动作,随即看向柳平。

  得,你说没事,那就没事吧,柳平也懒得与他争辩。他家的祖传伤药,药性都颇为峻烈,抬手替靳扬清洗伤口时不免提醒了一句:“这药稍微有点疼,忍着点啊。”柳平虽平时不着调,看病时却是细致,手下很快,许是前头小儿医当久了,回回开口都是哄孩子的口吻。

  “我不治。”靳扬这几个字,像是从嗓子尖里生生压出来的,带着被迫到极点的无望。梁成济死死按着他,干脆抬手捂住了他的双眼。瞬间失去光明后,靳扬反抗得更为明显,后来挣扎忽而微弱下来,逐渐停滞般安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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