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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重回怀殊县


  董奉者,古之名医也,与谯郡华佗、南阳张机齐名,并称“建安三神医”。奈何董神医遗著不明,倒是一筐杏树名扬四海,“杏林”之风代代相传。故而,医馆种杏树,可称附庸风雅,而若县衙里头栽上,多是路大人清廉过了头,盼着寻常打打牙祭的。

  可惜南方气候所限,可口的杏果与之无缘,树栽了也是白栽。钱义为此调侃路高多年,如今照例抱着文书案牍走过,却也只得昧着良心赞他“高瞻远瞩”。

  适逢江南大旱,除却水田几顷,多是颗粒无收。伏旱若再延段时日,怕是挖草根、啃树皮的都要有了。偏偏县衙几棵烂杏树,果子难吃归难吃,竟妖异般活了下来。

  “师爷!师爷!县衙门口有人找。”

  “告诉他,杏子多少文一斤就是多少文一斤,少一文都别来叫价。”在路大人的亲民和善下,县衙就差成了菜市场。钱义自觉脸皮再厚,尚够不到跑县衙门口与人讨价还价的破事来。

  “天呐,钱师爷真是勤俭持家,尔辈楷模!”捕快还未出去传话,找人的已是闯了进来,其言辞之自然,态度之随意,简直如入无人之境。钱义心道,县衙这套班子连个人都看不住,看着委实更像菜市场了。

  双方对视很久,来人没再开口,钱义也没正经认出人来,只是在他贫瘠的印象中,实在也再找不出这般嘴欠又自来熟的人了:“靳扬?”

  都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比之年前生生洗到褪色的粗布衣裳,靳扬而今一袭青衫,笑意盎然,看着颇有股子风流俊俏,倒是性子没怎么变,怎么听都不着调得很:“钱师爷好眼力,果然不似凡人。我刚和外头说我是你远房侄子,他们才放我进来的。”

  钱义闻言连个白眼都欠奉,只觉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理当如此。倒是靳扬此番客气得很:不但没从县衙顺走几锭银子,还反赠路高一株人参。

  世上能培补元气的,唯人参一味良药,早些年便已然炒出了天价,野山参更是贵得没谱了。钱义一看便知不是靳扬送得起的:“长白山的人参,天下第一是吧?”你倒是富裕阔绰得很。

  “第二,”靳扬比着手指,正肃不过一瞬便败露本性,笑得意味深长,“但第一已经种不出了。当年造宫殿大兴土木的时候,山上砍多了。”

  “少贫,”钱义笑道,“看来梁大夫把你管教得服帖的。”

  “怎么会,梁大夫对我特别温和。”话是这般说,靳扬心里对李老委实感恩戴德,若非经过鸿景堂时梁成济被绊住了脚程,如今钱义当面,梁成济怕是要他跪下来感谢当年县衙的救助之恩。梁府好歹是大家,幼时潜移默化下,梁成济对礼节性的东西,是宁可赔了也不欠着的。

  靳扬虽是没脸没皮惯了,但能不给自己抹黑的时候自然不会找虐:“我书都是躺在床上学的。”

  “是啊,字怕也都是趴在床上抄的。”钱义接口得一脸理所当然。他便是看人准,何况梁成济是什么性子的人,就差写在脸上了。

  钱师爷,您老人家就不能盼着我点好?靳扬忆及被禁在落阳小筑苦读的一年,只觉这辈子的精力都未被压榨得这般彻底过。若单说读书也不尽然,多数时候还是被梁成济叫去挨家挨户给左邻右舍看病。

  虽说所遇少有疑难杂症,日子却也不好过。便如偶感风寒之流,自可不药而愈,全然称不上什么大病,偏偏想要治好也不容易,全靠辨得精准。靳扬整日过得提心吊胆,还免不得被敲打上几下。若是七日可自愈的毛病,三日治不好,梁成济能直接将他扔回清凉阁回炉重造。

  起初,靳扬只觉日子漫漫无期,过得苦不堪言。人活久了,谁还能没个三灾五病的不舒服,许也称不上有疾,至少不至寻医问药的地步,说到底,街坊邻里任着他平旦出门起脉,也不图他调理身子,横竖年纪大了寻着他唠嗑罢了。

  但梁成济总是不会听他唠嗑的,这些算不清是病不是病的不适,全数都按着临诊的要求来过。便是人家不治,方子也得开出来。回回夜里考校,靳扬便是提前捋过三遍,回时依旧磕磕绊绊。戒尺就供在桌案上,谁都料不到哪句话就不对了。

  梁成济不爱讲话,室内往往就是他一个人的声音。哪家的谁何时生的毛病,哪儿哪儿不舒服,几十年来怎样怎样,从头顺完一遍开始谈思路,该怎么看、怎么想。若偏差些细节,戒尺敲过手臂,梁成济提点上一句半句,改过即算。若是思路整个从越屏错到怀殊县去了,梁成济也不听了,让他回去誊录下来重新梳理,明日再问。

  靳扬在这种事上,少有敢打折扣的。梁成济距离老到记不清事,大致还有相当远的距离,更兼耐心奇佳,连背书都是一字不落地听全的。平素布置下去的事,拆个医案、读个书什么的,横竖夜里都是一样样过去的。往往他寥寥几个字,靳扬就得站在桌前回上大半天。

  初起自是非人的折磨,恨不得每日都默默向天祈祷“不要抄书,不要挨打”,等到处久了,靳扬多数时候便也不那么怕,左右每日都逃不掉,干脆很识时务地降低了标准,默默祈祷梁成济日日心情愉悦,如是方能“少抄几篇,少挨几下”。

  “你这怕不叫白参,该叫黄参吧?”钱义见他一副有口难言样,十分良善地玩笑着跳过了这个沉痛的话题,边走边莞尔道,“怎么也得是个淡黄参。”

  “是是是,新品种,淡黄参更贵重,钱师爷记得到时煎汤代水,”靳扬跟着钱义的脚步,十分自然地咬耳朵道:“这样才能喝出本来啊。”

  靳扬自小不是较真的人。钱义所指的白参多是市面上的,确实白得很对得起白参这个名号,但不巧地里出来的原装货还真未白得如此无暇。只是民间传统工艺,硫磺熏后不易变质,保存起来更长久些。虽然白参之白约定俗成,但内行走亲访友还是送无硫磺的多些。

  “行了,”钱义也不与他乱扯,敲了敲装着白参的盒子,直接反手回递给他,“如今伏旱未过,门市萧条,哪儿哪儿都不景气。你来送这个,怕要心疼死路大人。到时还没等你回鸿景堂,许就已经能在药铺看到了。”

  陆大人这么抠的吗?明明去年给跑路费的时候可仗义了。靳扬推拒一番,实在怕退回去后梁成济直接拉着他来县衙下跪道谢,虽说陆大人高风亮节不至于像钱义这般没谱的到处告他的状,但谁知道钱义会不会:“不不不,钱师爷,您告诉路大人,这个卖出去很赚钱的,转眼就能把县衙改成施粥地。路大人绝对会代怀殊县的所有百姓,记住您的大恩大德的。”

  小兔崽子!钱义恨不得踹他一脚:“没脸没皮的,就你这样还学人家当大夫呢!”话一出口似是想起什么,“人参就退回去吧。你若有心,路大人在鸿景堂开回的方子吃了几日都不见好,看着还更糟了,左右你也学了半吊子医术,无事帮着看看吧。”

  靳扬对此事可谓轻车熟路。他这一年好歹是在梁成济手下被摧残着学过来的,从起初的街坊邻里到更远的地方,病也越治越杂,治到后来都习以为常。

  靳扬自觉已经治到没感觉了,但在看到方子的瞬间还是充满了感觉,当场倒抽一口凉气:“好家伙,这量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这谁开的方子啊,靳扬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欣赏,“我得好好和这个开方子的讨教一番。”

  古方不传之秘,在于剂量,也妙在剂量。便是三五味药调得准,靠的也多是千古名方。更别说洋洋洒洒一张方,里头便是随手添上一味药,药对的比量偏一些,效果怕就不如了。

  梁成济用药多数十五味上下,偶遇病情繁复的才会例外。靳扬学得不精,但二十余味做底也不敢再随便往上开。像这种动辄五六十味以上,化痰的散瘀的清热的凉血的开郁的解表的清热的……该有的全有了,性味归经、四气五味不论,药性一阵抵消,更兼剂量参差错落得毫无美感,鬼知道出来什么效果?

  往前头再翻复诊前的几页,连着一梳理,靳扬终于服气了。感情这是当毒耗子呢,药一两不成十两:“钱师爷……”路大人还活着呢?

  心里这般想,面上总不能流露出来。靳扬视线掠过一众药名,最后定在不知为何莫名出现的公丁香上,眼中晦涩良多:“这药一定很难喝,”乳香、没药已经够难喝的了,公丁香还开了如此不忍直视的剂量,这样的汤药送到他面前,靳扬第一口就能喷出来,想想就……难以想象,“钱师爷,我这么多年,就服路大人。”

  靳扬当机立断抬头道:“我一定要去拜访一下这位高人!”

  否则都对不起他在梁成济手下生生死死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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