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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远上京城


  靳扬不说话了,眼睁睁看着梁成济出门。他哪里想得起收拾什么,他本来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草草换过衣服,理了几样东西,他在临行前终于记得要辞别知会柳平一声。

  柳平彼时尚在看诊,见他露个头还当怎样:“怎么,梁成济嫌你没本事不带你去了?”

  “没有,是昨夜的事……”靳扬坦诚地解释了许久,还颇为正式地致了歉。

  听得来意,柳平当场怔了片刻,继而笑得无奈得很:“这都什么事儿,睡一觉谁都忘了。这种事谁还能一直记着?”随手提笔开方,叮嘱了病人几句,他才回过味儿来,抬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梁成济昨夜没难为你吧?”

  “没啊。”何止是昨夜难为,他是干脆一路难为到了方才!靳扬心里有苦难言,又不敢在柳平面前诉苦,只得刻意地带过了这个话题:“对了,柳大夫,昨日那孩子好了吗?”

  他本是随口一问,却没料到柳平摇了摇头,神色中浅浅透出一丝遗憾:“没救过来。”

  柳平搁下笔,将手中的方筏递给病人:“去柜台那里取药。回家以后买点大枣、生姜,平日生火做饭的时候架上头一并温着。谷气蒸蒸入脾胃,好的。”说着复又看向靳扬:“急惊风了,没救过来。”

  靳扬怔在那里,好半天都没能接受这个消息,连柳平都能看出他眼中的震惊、难过与后悔。想梁成济昨夜迁怒怕也有这个缘故,但说到底,其实这种事情也是很难说的。

  靳扬这心思确是真的好。柳平想着,他要有这样的学生,多数也乐意教。生生死死的事遇上多了,到最后就习惯了。一大夫整日一惊一乍,一哭一笑,慌乱又难过,谁还敢找你看病啊?道理总归是这么个道理,但有时候太习惯了,就冷情了。这样挺好的。

  昨日那孩子,柳平至今都觉得是能治的,明明他应该是可以治的,如果时光重返过去能让他再试一次,可能人就不会死了。其实,就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眨眼的时机,就那么一瞬间。

  柳平心里觉得遗憾,而在刘琦与靳扬的眼中,他看到了更深的东西,那种鲜活的,充满生机的:“别多想,这事与你没什么关系,你在旁边也只能干看着人过去,搭不上手的。”

  靳扬听了心里到底还是愧疚,忽而转念道:“柳大夫,梁大夫去京城,正好捎上刘琦啊。正好他原是打算走太医局这条路的,也好去见见世面。” 

  “他去见世面?”柳平险些被他气笑了,“行了,刘琦和你又不一样,他呀,这辈子能学成就不错了。我看他这架势啊,再过十年也学不出什么名堂来。” 

  刘琦日后,就适合好好潜下心思先学个几年,再看看能不能迎合一下哪些医馆的要求,顺顺利利解决生计。这种时候,世面见太多了反倒不好,悬差太大怄不到别人就只好折磨自己。以柳平来看,刘琦此生安安定定目标简单,能寻个活计,尽力无愧于良心就很好了。

  “你们这不一样的,你现在还小,再过个几年就懂了,你们以后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见靳扬一副不开窍的模样,柳平好歹是习惯了,招呼着后面的病人坐下,方道:“得,我这儿还忙着呢,别让梁成济等了,赶紧去吧。好好问问他霍乱该怎么治,省得日后再两眼一抹黑,梁成济不在还跑到我这儿搬救兵,丢人不丢人。”

  靳扬原是强打着精神,听了这话瞬间记起自己居然还犯着这么档子事,一时脸色格外好看:“柳大夫,那病人怎么样了?”要不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靳扬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少有一日复诊的道理,遂改口道,“吃了那方子……没事吧?”

  “你怎么还想着这茬,直接出去问梁成济啊。”柳平翻着几日前的方子,复问了病人几句,用药加减一番,抬头方道,“怎么,不乐意问啊,那换你个简单的?我给你把那霍乱的接手了,你去帮我治个房事操劳的。回头等治好了有效,我再给你讲?”

  柳平这话倒没什么旁的意思,正好他对需要细细调着的病没耐心,也不知道要治多少个年头。听话点的少说也得折腾个个把年,不听你话的多少年怕都没戏。靳扬年轻还能与他多沟通多纠缠地耗着,柳平那老胳膊老腿的真没那兴趣:“怎么样,等你回来?那人还有的治呢。”

  靳扬莫名总觉得自己被坑了一把。可若不安心往这坑里跳,霍乱这病人几贴药下去,就难保他回来时是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可是是你让我随便开的啊。”

  “我说过吗?你可别给我乱扣帽子啊。”他是让靳扬试着开,可没让他开得那么随便。柳平斜觑了他一眼,转而看向病家的舌,“最近痰黏吗?”

  靳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正想与之据理力争,却听门口沉稳的敲门声。梁成济怕是等久了,进门也不看他,与柳平稍稍寒暄几句,方转头问他:“好了没有?”

  “嗯。”靳扬忙不迭地点头,识趣地从梁成济手中接过药箱。梁成济在场,靳扬又不能与柳平谈道德,只得丧权辱国般默认了这个摆不上台面的交易。恭敬地告了声辞,靳扬亦步亦趋地跟到马车旁,再将搁在外头的东西分开搬上去。

  柳平原是想逗逗他,却没想到靳扬这性子不逗都够有趣了。算下来,他们那辈人与靳扬还不大一样,胆子大,什么都敢开,什么都敢试。大概也是一世人有一世医,几十年前疫毒肆意的时候,只要活命就好,那时的人命不值钱。换了现在敢给他这么治,知根知底的还好些,初来乍到求诊服药出现个头疼脑热的,不跟你拼命才是怪事。

  靳扬的医术多是学出来的,柳平那时候练得比学的多,开错张方子回回被老头子骂得狗血淋头。那时还不服气,扯着嗓子与他对吼,如今想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柳平无奈摇了摇头,看了大半辈子病,他这辈子没寻个看得上眼的学生从头到尾地教过,细算算也是遗憾吧。

  但柳平如何不怎么重要,靳扬反正是怎样都不对了。

  梁成济虽说平日便不多话,但不多话和刻意不说话之间尚有差距。靳扬不知是近日他事事逆着梁成济来终于触怒了他,还是昨夜这茬子事还远远没过去,他隐隐觉得梁成济不像是无话可说,而是根本不欲理他,眸色看着也极其冷淡。

  这种微妙的氛围在离开怀殊县与之独处时,显得更为明了。换了旁人这样被晾着,许是要完蛋了。但靳扬自小到大不知被这样冷处理过多少回,自是轻车就熟得很,连半丝尴尬的表情都无,只是很讨好地笑:“您喝茶吗?”

  梁成济面上没有分毫余怒的痕迹,讲出来的话也不沾半丝火气:“睡吧。”

  靳扬最怕的就是他这样。这时候他哪里还敢顺着来,见梁成济毫无动容的意思,他终于默默从包袱里掏出本书,很识时务地翻了起来。

  书是好书,据柳平说是谁家的家传绝学,子弟不承家技才流传出来的,有市无价的东西。但书再好,也得读进去才有感触,但靳扬哪能读得进去。分明都死耗了一夜,靳扬睁着眼睛都疼,不能理解梁成济为何没有丝毫疲惫的意思。

  他靠在马车壁上,有意无意地翻着书,上眼皮和下眼皮不停地打架,个个字拆开都认识,拼在一起就不认识了。他怕梁成济说他,尽量不着痕迹地换了个隐蔽的方向。

  马车晃晃荡荡,书上枯燥得很,靳扬隔上段时间便翻过一页,心里也不知想着什么。颠着颠着磕到头,或是摇醒了就估摸着再翻一页。

  靳扬再有印象的时候,耳畔还是哒哒的马蹄声带着车轮的声响。他睡得腰酸背痛,模糊着视线揉了揉肩,原本披在身上的衣服险些滑落在地上。他下意识拉住,意识才勉强清晰过来,记起他们正在远上京城的路上。

  披着的深色衣服来得没印象,原本攥在手中的书也阖上了搁在一旁。靳扬将衣服叠了叠,转头正见梁成济闭目坐在那里,也看不出是睡了还是没睡。连夜熬着,许还是很累的吧。

  “要不……”驾马车的人话还没说完,靳扬掀开小半帘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复又指了指里头。对方随即会意,压低声音道:“这天都快黑了,再快马加鞭赶路,入夜也赶不到下一个小镇,到时候风餐露宿就不好了。”

  靳扬点头道:“那就在镇上找家客栈吧。”

  南方大旱萧条,各处都是差不多的样子,这里看着也是如此,像是比怀殊县稍微好些。街上还有孩子哭得凄惨,模模糊糊,靳扬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名堂,只大略听到了几句“不喝药,不喝药”之类的。

  正纳闷间,梁成济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去看看,能治就治了。”

  靳扬震惊地回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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